发布日期:2015-02-12
布罗茨基(资料图)
作为俄语诗人,布罗茨基年少成名,在列宁格勒地下文学圈很早确立了地位。他是文学教母阿赫玛托娃家的座上宾,深受器重。他的诗集在境外翻译出版,大诗人奥登为之作序,受到英美斯拉夫学界的瞩目。以赛亚·柏林说,读布罗茨基的俄语诗,“从一开始您便能看到一位天才”。纳博科夫读了长诗《戈尔布诺夫和戈尔恰科夫》,说此诗“是用俄语罕见的格律写出来的”,并给诗人寄去一条牛仔裤作为礼物(牛仔裤在1970年的苏联是稀罕物品)。索尔仁尼琴说他从不错过布罗茨基发表在俄语刊物上的诗作,始终欣赏其“杰出的诗艺”。在俄国,诗人拥有崇高地位;即便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苏联,普希金的荣耀也似乎仍可触及;而在俄语诗歌精英小圈子里,布罗茨基也正是被视为普希金的继承人。
布罗茨基在西方的名声却并非完全来自诗歌,而是基于其传奇性的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因写诗而获刑,被当局送去劳改,罪名是“社会寄生虫”。这个轰动一时的事件导致他后来流亡西方。这是他领受的一份苦乐参半的命运。他于一九七二年流亡西方,此后没有再回祖国。苏联当局不准许其年迈的父母探访独生子,一家人至死未能团聚。
诗人一九七二年前的诗作,题材多为爱情、离别或孤独,其离经叛道之处无非在于背离乐观主义和集体主义观念,和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如今,这位流亡美国的诗人已经作古。谈到那段尘埃落定的历史,人们是在回顾那一代俄国作家的艰难命运时,才重温他们经历的“历史性梦魇”。《小于一》(黄灿然译)这本书,通篇弥漫着冷冽硬朗的铁灰色,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作者的那种经历。两篇自述生平的文章,像是用防腐技术加工的一种自然主义叙述,读来令人难忘。
布罗茨基吸收了俄国和英美的诗学养分,在散文写作中形成富于原创性的语气和语体,其叙述也超越通常的意识形态控诉和伤痛展示,显得耐人寻味。
尽管其诗歌才华得到公认,在苏联主流和非主流文学群体中,他也被视为某种“另类”。正如爱莲娜·施瓦尔兹等人指出的,其语言的形而上追求给苏俄诗歌带来“完全不同的新声,乃至完全不同的新的思想方式”,但俄国文学倾向于热情洋溢的“倾诉”和“抚慰”,似乎不太适应那种偏好反讽和分析的抒情风格。他的散文和评论同样体现一种“智者风范”。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也是通过文学评论文章,对自己的形而上倾向做了一番阐释。
《小于一》收录的文学评论,以介绍俄国诗歌的篇章最为著名,对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等人的创作进行导读性评论,每一篇都堪称精警动人,气度不凡。正如库切所言,“文学批评可以说是布罗茨基的拿手好戏”。如果说批评的真谛是在于说教,布罗茨基这些文章则称得上美学说教的典范,像占据布道讲坛,以独白语气在垂直穹顶下侃侃而谈。其诗学说教铺张扬厉,有时浓缩如格言,结论总是直截了当,不容置辩。诸如,“美学是伦理学之母”,“死亡是诗人伦理的绝佳试金石”,“声音优于现实,本质优于存在”等等。而以下这句话是对诗歌生成的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定义:“记忆通常是最后才离去的,仿佛它努力要保存对离去本身的记录似的,因此一首诗也许是最后离开一个人呢喃的双唇的遗言。”
文明的理由,布罗茨基声称,就是要去“理解一个人在世的独特性及其存在的自主性”。在《毕业典礼致词》一文中,他给出抗拒邪恶的方案,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怪癖”。
这是一种剔除了宗教意识的世俗化解决方案,体现自由主义的文学启蒙意识。布罗茨基是迷恋语言、思想精美的怀疑主义诗人,不是安·兰德那样的西方政治伦理的热情辩护士。他对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这个大传统的辩护,有其创作和生活经历的依据,源于美学和伦理的抉择。
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区别主要在于,他接受西方理性主义,尽管也怀有疑虑,而后者则表示嘲弄和憎恨,对任何基于理性主义的世俗化解决方案均予以否认。
此类疑虑,作家尤难回避。布罗茨基的回答则显示诗人本色。他说:“在一种事物与一个理念之间,我永远宁愿选择后者。”
理念的占用或独白,自有其非同凡响的精神意义。如此说来,流亡乃是诗人终其一生的命运。
□许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