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刘灏的生平事迹,因为他是我的同邑先贤,把这位曾经的芝麻官和康熙大帝放在一起做文章,则是因为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君臣之间有着颇不寻常的际遇。
刘灏,陕西泾阳社树村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进士,而后庶吉士,编修,日讲起居注官,湖广乡试主考,长芦巡盐御史……也算稳步前进,仕途顺畅。刘灏入翰林院时,其弟刘涵已是翰林院检讨,时人称羡,有“关中二刘”之说。县志记载:刘灏“诗文书翰,推重馆阁间”。看他与文化名人宋荦、赵执信、查慎行、史蕉饮等人的诗文唱酬,为著名肖像画家禹之鼎的《枫木图》《张鲁翁像》题诗墨迹(现存故宫博物院),即可见其确是当时京城文化圈的名人,亦可证志书所言并非溢美。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康熙四十年(1701年)初,三年一次的“大计”(官员考核)开始,结果数十人被罢官,任期将满的河南道监察御史刘灏也在其中。按考核标准,官员被评定为八类,即:卓异、贪酷、不谨、罢(疲)软、才力不及、浮躁、老和疾。刘灏属哪一类、什么罪过?史无明文。县志说,“以罣误罢”。“罣误”,也作“诖误”“挂误”,意为因小过被连累而受处分。刘灏《神道碑》则说: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当时给出的定性为“用法不当”。由此猜想,刘灏应当是因为“不谨”而跌倒。
世间事,真有说不清的时候。有些事,合法而不合情理;有些事,合乎情理却不合法。官场上,等级森严,文法繁缛,稍不谨慎就可能踩了什么连通高压的红线,也或许,城门失火而殃及池鱼。刘灏正是这样的不幸者,一着“不谨”,他的人生便一下子跌进了谷底,委屈也罢,追悔也罢,都为时已晚,三法司定的案,谁能帮你改变命运呢?
有一个人能,那就是皇上。刘灏肯定没做这个梦,但皇上却主动发话了:刘灏不必返回原籍,留下来编纂《广群芳谱》吧。不能不称赞康熙的清醒和透彻:刘灏有才而勤勉,因“不谨”而罢,不是有意犯法,不存在政治道德问题,为什么不能人尽其才为国所用?不仅可用,且应当重用。《广群芳谱》是已进行多年的钦定工程,如果让刘灏以一个“废员”身份,像雇来的誊抄工一样缩手缩脚地跟在别人后边劳作,便很难充分发挥其特长。于是,他改命编辑部负责人汪灏为山西提都学政,让刘灏以昔日官员的身份接手。一是皇上所赏识的人,一是不愿舍弃的人,一个提升,一个“返聘”,实在是各得其所,两全其美。
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忽闻天外纶音,刘灏怎能不感激涕零,怎能不竭忠尽智以报不弃之恩!
康熙心里清楚,此时的刘灏,不用扬鞭自驱驰,遂以正式编修待之,南巡时,不止一次让刘灏随驾扈从。刘灏作有《大驾南巡》诗八首,记其事,歌其功,由衷表示“木经枯后复知春”“相期同作报恩人”。
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广群芳谱》完稿,皇帝看后十分满意,亲自写了序言,并传口谕,着刘灏就《广群芳谱》的成书经过写一总结性的表章,“许列头衔”。刘灏闻旨,受宠若惊,“对玉简以悚煌,瞻彤墀而踊跃”,很快以“原任掌河南道事河南道监察御史加七级臣”的身份献上一份《〈广群芳谱〉刊成进呈表》。《广群芳谱》面世时,《进呈表》被置于卷首御制序文和《群芳谱》原序之后,位居“序三”。并且,皇帝还让吏部为刘灏记录修谱的劳绩。当时舆情普遍认为,皇上重新起用刘灏的日子不会太远。
越明年,《康熙字典》的编纂工程启动,刘灏为三十人组成的编辑部成员之一。不消说,刘灏必是勇于负重,尽心尽力,县志说他“校阅披览,考订精确”,当属实情。
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半后的康熙五十年十月,戴名世《南山集》案发生。这是康熙年间一起重大的文字狱,株连甚广,刑部等初审后上报的判处意见中,原尚书韩菼、侍郎赵士麟、御史刘灏等三十七人,仅仅因为平日与戴名世有诗文往来亦被“别议降谪”。
这对刘灏无疑是要命的打击。十年前“以罣误罢”,数十载之功毁于一旦。好在皇上弘恩宥过,才从绝望中抬起头来。近几年,倒是甚得皇上关爱,前途似有光明闪耀。但他毕竟还是个“临时工”,内心既满怀美好希望,也有驱之不去的浓重阴影。康熙四十六年重阳节,他在和礼部尚书宋荦的登毗卢阁诗中写道:“荆榛台下吊燕昭,风雨云中怀魏尚。”既是歌颂对方,也是自己的内心写照,期望中透出隐忧。几乎同时,在为禹之鼎所画《风木图》题诗中则不禁倾泻了浓浓的悲观情绪:“白华既已无颜色,头上簪缨抛亦得,便当被发痛哭谢人间,南山之南北山北!”而今,又身陷有口难辩的文字狱。好个“降谪”,对已丢官十年的刘灏,这判决简直就是讽刺和羞辱!何官可降?何地可谪!真要执行,那就只有被押解回泾阳老家,交当地管制。这叫刘灏如何面对家人?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如此忧愤,击溃了他的精神堤坝,成十年呕心沥血已显疲羸的躯体经不住这样的崩塌,不久,五十一岁的生命便黯然萎谢。
这是康熙想不到的。推测,《广群芳谱》成书之后,康熙便有过为刘灏复职的念头,但又觉得时机尚未完全成熟,待《字典》竣工后再说吧,不意却成遗憾。“上悯其劳,命弟(刘)泌扶柩驰驿归。”同时,追赠刘灏为通议大夫。给予通常只有三品高官才能享受的荣誉,等于是公开为其恢复名誉。
康熙,一代雄主。一方面,他爱才惜才,对文化人实行怀柔政策以笼络人心,许多人才得到重用。一方面又大搞文字狱,钳制舆论,打压汉族士人的抵触情绪。金杯白刃,两手都强。刘灏既在绝望时得到过阳光般的抚慰,又在一心效力时落入莫须有的网罗。君臣间恩报相济,福祸交缠,颇耐寻味。
□冯日乾
责任编辑:白子璐
关注公众号,随时阅读陕西工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