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廌（1059-1109），字方叔，号太华逸民。“其先自郓徙华”（《宋史·李廌传》）。华，是指今天的华州。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其父李淳，字宪仲，嘉祐二年（1057）进士，与苏轼同年。不幸的是，李淳大约离世于英宗治平元年（1064），因而廌“六岁而孤”，但是，李廌很有志气，“能自奋立，少长，以学问称乡里”（同上）——他刻苦读书，腹笥丰富，在乡里很有名望。

李廌所撰《济南集》已佚，目前看到的是《四库全书》收录的《济南集》，仅有八卷。八卷之中，卷一至卷四为诗；卷五为赋，卷六为论、序等；卷七为记、志、铭等；卷八为书、启等。文集的编排，按照文体分类编排，作品的写作年代，只能从内容推测，判断出大体的时间。李廌的《墨池》诗，应是他青少年时代所作，诗云：

临池苦学书，池水为变色。

终朝坐忘疲，揜卷每自得。

滋灵蚌孕贵，饫饵鱼腹溢。

回堂映茂草，玄源漱白石。

祗恐骊龙飞，蜿蜒上丹极。

——《济南集》卷一

前两句，叙写了自己“苦学书”的情形，以至于“池水”因洗笔而“变色”——这是套用王羲之学书的典故，意谓自己也如同王羲之一样苦习书法。第三句，暗含董仲舒读书“三年不窥园”的勤苦精神，乐之其中，忘记了身体的疲劳。第四句，言甚为“自得”也就是满意自己的学书成绩。中间四句，表现出对自己的学问与书艺的自信。后两句，“骊龙”，指黑龙，《尸子》卷下：“玉渊之中，骊龙蟠焉，颌下有珠”；“丹极”，宫殿里红色的栋宇；李廌对未来与前途充满了无限的希望，抱负极大。

据孔凡祥先生考证，此诗为其青年时代的作品，可以肯定写作时间是在他十九岁，作于熙宁十年（1077）的《题郭功甫诗卷》。此诗洋洋洒洒一百二十句，纵论当时诗坛，其中有诗句：

盛朝能诗可屈指，少师仆射苏与梅。

少师新为地下客，苏梅骨化成尘灰。

金陵仆射今已老，班班丝雪侵颐腮。

当今儒生迂此道，如使杞柳为棬杯。

“少师”乃欧阳修，卒于熙宁五年（1072）；“苏与梅”，是指苏舜钦、梅尧臣；“金陵仆射”指王安石；“杞柳”“棬杯”典出《孟子》之《告子》上，“杞柳”，落叶灌木；“杯棬”，古代一种木质的饮器，尤指酒杯；“当今”二句，是说当代读书人，只知埋头儒家经典而不谙作诗之道，应该加以引导，使他们在诗坛中发挥作用。那么，诗坛的希望在哪里呢？李廌接着写道：

好古爱诗惟有君，独使笔力惊风雷。

清音绕齿嚼鸣玉，烂光满纸如琼瑰。

古原夜烧光夺月，立使万物有灰煤。

清泉漱石白凿凿，湍落急濑成渊洄。

才雄句险骇人胆，九月秋水滟滪堆。

有时清贞叩玄关，至诚直可歆郊禖。

郭功甫（1035-1113），名祥正。北宋诗人。当涂（今属安徽）人。皇祐五年进士及第，历官秘书阁校理、太子中舍、汀州通判、朝请大夫等，虽仕于朝，不营一金，所到之处，多有政声。一生写诗一千四百余首，著有《青山集》三十卷。其诗风纵横奔放，酷似李白。李廌推崇郭祥正“好古爱诗惟有君”，并热情洋溢地高度评价了他的诗，表示希望同他一样，在诗的写作上有所作为：

非君鼓吹力主持，是道不世将倾颓。

关西鄙夫怀此愤，白石空炼如女娲。

——《济南集》卷三

“是道”即为诗道；“关西”，是指函谷关以西的关中，“鄙夫”是李廌的自谦；“白石空炼如女娲”，表示如同女娲补天来支撑起整个诗坛——李廌青年时代的这首长诗，基调昂扬，充满了强烈的文化自信，非常感人。孔凡礼先生说：“他题当代前辈诗人郭祥正诗卷七言六十韵，纵论当代诗坛，笔锋凌厉。时欧阳修已卒，廌之意盖望祥正出为诗坛盟主。祥正诗造语豪壮，梅尧臣誉之为太白后身，以天才目之。廌诗风格与祥正相近，故以此诗献祥正。这首诗，不受任何依傍，具有一种开拓的性质，对了解欧阳修去世以后的诗坛，很有意义”（《师友谈记》之“点校说明”）。

李廌的《济南集》中收录了不少描绘家乡的诗，这些诗歌也应该是他青年时代所作。华州在秦岭北麓，沿山东行，大约二三十公里，即是赫然名山——太华山，李廌登上此山，极目远望，欣然命笔，诗曰：

太华复何如？名山控西极。

忽从天地分，屹立三万尺。

天维西北倾，扶持藉为壁。

风雷出毫末，日月转两腋。

秦川散余秀，长空借残碧。

支离别周甸，指掌观禹绩。

因知方岳重，奚睹介丘忆。

苍旻仰犹高，厚载真有力。

——《济南集》卷二《太华》

“西北倾”，语出刘安《淮南子》卷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秦川”，指渭水；“甸”，许慎《说文解字》云：“甸，天子五百里地”，段注：“甸，王田也。”“禹绩”，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绩”，功绩。指大禹治水的业绩。“方岳”，意思是四方之山岳；“苍旻”，天空——此诗首句，以反问的句式肯定地说出太华为名山且为西面的要塞；“天维西北倾，扶持藉为壁”，言太华山支撑天地而为“壁”，接着人以奇特的想象，将在天际运转的日月看作其在太华山腋下运转；“秦川散余秀，长空借残碧”，这两句描写太华山倒影渭水而长空借太华之翠而生碧色。后四句，李廌呼应首句，见过雄伟壮丽的四方之山，哪里还能记住曾经见过的土丘似的小山？意在赞叹太华山无与伦比的厚重雄伟。

少华山是华州境内的名山，与太华山相邻，层峦叠嶂，群峰竞秀，山势峻险，沟谷幽深，涧水迂回曲折，是一处幽美的去处。闲暇之际，李廌曾经登临，写有《少华山》诗，其开篇云：

少华连延翠烟永，细路缘云上高顶。

奇峰西奔入秦蜀，幽谷南通接荆郢。

——《济南集》卷二

少华山与太华山一样，属于秦岭余脉，横绝东西，屏绝南北，不仅风光旖旎，且有崎岖山道，西可入蜀（今四川），南达荆楚，“郢”，是周代楚国的国都（旧址在今湖北省江陵西北）。此诗接下来以虚写实：昔年蛟龙忽变化，怒蹙山巅压州境……这首诗，读来甚觉诗人想象力丰富而语感急迫，如行山径，有远山近景皆在眼前之感。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在此处掉头东去。万籁俱寂的静夜，方圆十几里隐约能听见河流澎湃的声音，出关入关，必渡黄河。李廌也写有《黄河》诗，他说：

昔我初为入秦客，残雪埋关闭长陌。

黄河二月冻初销，万里凌澌流剑戟。

西风细卷浪花摧，日射寒光明瑟瑟。

归时细雨正溟濛，冷落关河已秋色。

惊沙惨惨塞云黄，远树昏昏秋水白。

济川壮志愈衰迟，日送烟波问河伯。

——《济南集》卷三

此诗前四句回忆往昔看见黄河的情形，正值二月，冰冻的黄河渐渐消融，山川原坡上的积雪掩盖在长长的道路上，河面上漂浮着冰凌，发出阵阵如同剑戟相撞的铮铮声音。在寒冷的日光下，西风卷起的浪花互相拍打……第七句，诗人写黄河之景，如今细雨蒙蒙、苍茫淡远的函谷关和黄河已经是秋色一片，昏暗的云彩下，狂风夹杂着沙尘，远处是枯黄的树木和泛着白光的秋水。末尾，诗人感慨自己四处漂泊，年老迟暮，早就没有像以前那样渡河的雄心壮志了，只能静静地看着烟雾浩渺的黄河滚滚东逝……

李廌还写有《自陕州渡黄河歌》，其中感慨“流浪沧浪二十年，三江五湖一钓船”，诗中倾吐了自己人生的困顿和理想难以实现的情愫，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道：“醉披紫绮傲风波，济川迟暮奈天何”，从这些诗句来看，应该是李廌出关以后，遭遇到人生波折，返回家乡路途之中所写。此时，胸中豪气消磨尽，不复当年写《题郭功甫诗卷》的意气了，诗风也变得顿挫沉郁起来。

李廌以其飞扬的才思和在北宋文坛上别具一格的诗文，名列“苏门六君子”之一。□柏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