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赵占魁（左）在哈尔滨接受穆青的采访。

“……有些善于自我吹嘘的人，虽然他自己是那样的空虚，他能把自己装饰得很圆满，甚至他能说得使人家把他很瘦的身体当成一个大胖子。”一个曾经在同济大学毕业的，戴着近视眼镜的厂长，在讲到赵占魁的时候，用这一段话，作了他的开始。“可是你也能找到一种完全相反的人，那就不能不提到赵占魁了，对于自己的好处，自己从来没有讲过。但是，只要你和他在一起待上三天，你就不会不佩服他。对于他，一个只看表面的人，是不能很正确的了解他。”

厂长渐渐提高了声音，并且不时用眼睛凝视着我们。从他的眼睛里和带着微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兴奋。

“你去打听吧，凭你问遍全厂的人，没有一个能说他一句坏话。曾经有一个姓王的工人，个性非常强，平时又爱发脾气，发脾气时，谁也劝不下来，可是老赵一说，他就马上不吭气了……我们工厂是离不了他的，他领导着翻砂股，使工作有了很大进步。比如一开始时，每次只能倒成八分之四，由于他的努力，现在每次可倒成八分之七了……”

厂长越说声音越高，从他那凝视我们的眼光里，仿佛在向我们骄傲：“我们有这样好的人，我们的工作才有了这样大的进步啊！”

“而且最重要的”，厂长又继续讲下去，“他在全厂中有威信，因此能帮助行政上处理许多问题。他时常来找我谈话，提出很多对工厂的意见。的确，他能知道很多别人的意见，因为有许多人把最不愿意对别人讲的话，都能告诉他。我们行政上很尊重他，许多工作都是通过他去做，就像这次发布，因为布多，每一匹好坏就不同，要是叫总务科去发，工人一定又嫌好道歹，可是他能想出用抽签的办法发下去，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到这里，他又稍稍停了一下，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凳子，又接着说：“要叫我把他的好处讲完，是很困难的，最好你们到他工作中去看吧，特别是到他所站的熔铁炉旁边。”

中午，阳光洒满翻砂股的工厂，一种灼人的酷热从熔炉边、从烫人的黑砂地上发散出来，可是二十多个工人们并没有停止或者松懈自己的工作，相反，他们工作得更加紧张起来。

“你们看出哪个是赵占魁了吗？”领着我们参观的年轻生产科长这样问。

“站在炉子跟前的就是他吧？”

“是的，那个就是他。来到工厂里不用问，你光看，那个唯一穿棉衣、站在离炉子顶近、工作最忙、出汗最多的，就是赵占魁。”

生产科长很兴奋地对我们说，而且当老赵站在凳子上，用铁棍子捅炉子，冒上来的火头，照红了他脸的时候，他又对我们这样说：“做这样的工作，三年多不懈怠是不容易的。如果你能更多地了解他，你一定毫不怀疑地相信他是中国艰苦奋斗的产业工人的典型。”

吃过晚饭，是工厂休息的时候，工会委员领着青年工人到球场里去打球，有些人换了衣服到河里去洗澡，这时候，在木工股的住室里几个工人在那里聊天。当我们问到他们对赵占魁有啥印象的时候，一个留着平分头、二十四五岁的生产管理员说：“他为人正派，办事不从自己出发，虽说他技术很好，却不骄傲。才来时还好发脾气，有一次厂里加工，他叫一个学徒到总务科去领油，没领够，他就生气了，不做工了。现在就不同了，头些时和他一起管伙食的老张，弄错了一个账目，差一百元，他说条子给老赵了，而且还乱骂，但是老赵没说一句话，后来还是老张弄错了……”

为能对老赵有更多了解，我们曾在晚上找了一个以前和老赵吵过架的人。我们问他：“你觉得老赵这个人怎么样？”

“好人。”

“可是你为啥和他吵架呢？”

“那只能怨自己，他管伙食，我想多打一份夜菜，他不给打，人家当然应该了。”

一个翻砂股的十八岁的学徒，对于老赵这样说：“第一，他不打骂人；第二，他有本领全都教给你，不像外边的师傅你伺候他，他还不教给你。”

在工厂的前面隔一条小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锄地，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马上放下锄，和我们一起坐到地上。我们从今年的庄稼收成，谈到了工厂。

“你认识我们厂里的老赵吧？”我们问他。

“是那个倒铧老汉吗？他，谁不认识，这条川哪个老百姓和他不熟呢？就是三岁小娃也认识他。”

他抽了一袋烟，然后又继续说下去。像在说他最得意的事情一样。

“好人，天下数第一的好人，去哪里也难找下，人家手艺也有，工作真是没话讲，就光说那个看炉子，就是毛主席来看看，也不能不夸奖几句。人家对百姓好，借钱给百姓，不要利，不限日期还。”

说到这里，他磕了烟袋，用手摸了一下胡子。“人家对咱有好处，咱一辈子也忘不了人家，去年老赵病了，周围老百姓都给他送东西，鸡蛋、油糕、梨子……”

就这样，从厂长到每个工人、学徒，到附近老百姓，我们问过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他一句坏话的。提到他的缺点，人们都挠了一阵头皮，好像很为难的样子说：“我还没有看出他有什么缺点，要看，就是文化不高。可是那不能怨他呀，在外边，工人根本就捞不着学习，况且现在他已经自己学会算算术了，每天生产品的数目，他都能用洋码在地上算一下。”

最后，让我们看一下党对他的了解吧，因为党对一名党员的了解，会更深刻和科学的。

支部在他一九四一年的鉴定表上，关于他本人的特点，这样写着：一、有艰苦耐劳的优良作风，与勤于劳动的习惯。二、对工作有责任心和耐性。三、能团结人，与人相处共事。

——这就是工人赵占魁正确的面影，他的一切工作和行动，在这里，就如同人们所说：是可以当作测量一个好共产党员的标准。

（《解放日报》1942年9月7日，本文有删节。）

□张铁夫  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