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坝厅故城。

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朝廷批准从凤县、褒城县分地设立留坝厅，规制高于县、低于府，一把手同知为五品官，隶属汉中府。清代朝廷非常重视地方行政区划，设厅是有特定条件的，原则上分三类情况方可设厅，一是战略要地类，二是经济类，三是边疆类。汉中市先后设置的留坝厅、定远厅（今镇巴县）、佛坪厅，都属于战略要地类。留坝建厅后三十多年没有城墙，直到嘉庆四年（1799年）发生惨案，筑城才提上议事日程。这年四月二十二日，白莲教军张汉潮部突袭留坝，同知齐默慎等奋起抵抗被杀，官衙办公房屋被毁。后朝廷拨款，于嘉庆五年（1800年）由新任同知龙万育选定厅址修筑土城，留坝民众称为旧城，在今留坝中学一带。由于所用夯土含沙量太大，黏结性差且不耐雨水渗泡，留坝四周皆山，每年夏秋易发山洪，几年时间土城墙即大部垮塌。十三年（1808年）朝廷拨款重新选址筑城，由时任同知任奎光负责此项工程。

任奎光（？-1814年），字星珠，江苏荆溪（今宜兴市）人，嘉庆十年（1805年）从平利县知县升任留坝厅同知。任同知一到任就上报修城事宜，“余十年莅兹土，览其疆圉，亲见汉中为山南要郡，留坝尤为汉中咽喉之地，捍卫南北，与府郡相表里，实有犄角之形，犬牙相制之势，一日无城，则居民一日不得安，旋城旋圮，则居民仍不得安。以岭南捍卫而缮修未备，何以固吾圉也？爱谂与众相度土宜，请更立城，移建于大坪岭（今留坝县城东太平山）。岭处高阜，西南一带平衍，东北傍山，两岸环抱如外郛，天然位置”（《新建留坝城垣记》）。任公除处理公务外，专门多次实地踏勘，选择新城地址，他给上司专门报告，诚恳陈情，申请另择新地修筑砖城，以保长久安全。任同知报告中所表述并非虚言，清嘉庆汉中知府严如熤修编的《汉中府志》这样记载：“留坝厅北阻柴关，南临武曲。山蟠紫柏，水绕乌龙。控川陕之冲衢，为梁洋之门户。”留坝地处要冲，“面巴蜀而背秦川”，控褒斜、扼陈仓、通陇右，实为南北咽喉、川陕屏障。从《汉中府志》记载看留坝同知职责“职抚民。三十九年，改设总捕水利同知，兼理柴关、凤岭驿务。”其重要性清晰可见。当时，白莲教起义军纵横于鄂陕川一带，引起清朝廷极大震动。嘉庆元年（1796年）首先在湖北省枝江等地爆发了白莲教起义，很快波及各个省份，尤以鄂陕川三边为甚，前后持续十年。朝廷调集了16省兵力，阵亡叁将（三品）至一品大员400多人。共耗银二亿两，相当于全国五年的财政收入。从此，国运颓衰，江河日下。

任同知的报告引起了上司重视。十一年（1806年），陕西巡抚方维甸亲到留坝实地踏勘，认同了留坝厅和汉中府向上呈报的筑城申请，随后以经略德楞泰（清代名将，当时率军转战川陕鄂与白莲教军作战）、方维甸二人名义给朝廷呈报了修筑留坝砖城的上奏，称：“留坝厅城土性夹沙，秋间多淋塌。该处现有归并兵丁旧堡，地势逼窄，自应移建砖城，以垂永久……”工部复查后报皇帝审批，下诏批准筑城，指定由同知任奎光负责承建。任公认真履职，精心设计和着力检查督促，砖城工程顺利进展，十六年（1811年）四月竣工。同年冬，陕西巡抚董教增在汉中知府、修城专家严如熤陪同下，对新城工程进行了验收，《汉中府志》记载如下：“嘉庆四年，公廨毁于匪，筑土堡，旋即倾圮。十一年巡抚方维甸亲勘厅治之北太平山，形势颇壮，奏建厅治。同知任奎光承修，周围三百四十三丈九尺，内土外砖，堞墙、排墙、女墙、海墁，均用砖砌。高二丈二尺，底宽二丈二尺，顶阔一丈二尺，南北门台城楼二座，东城卡台一座，马道二座。经始于十三年，至十六年工竣，巡抚董教增验收。”为加强防守兵匪功能，修垛口五百二十五堵，炮台三座，角台两座，马道四座，水簸箕（排雨水用）三十道，水洞四等，总计用国库白银八万九千余两。随后，任公又相继修建了仓库、监狱、司狱署等。在城外还修建了南北坛场、文昌阁、学校、孔庙等。

为什么要这样详细介绍筑城事项呢？因为，在留坝厅修砖城的作用意义非比寻常。史书载，留坝从建厅到砖城修好，四十年中遭兵匪袭扰数十次，有三位同知和吏员数十人在抵御中被杀，数百户乡人生灵涂炭，在汉中各厅、州、县治所陷落次数中为最甚。另外，当时留坝厅所驻兵马也属较多，有游击（秩从三品）、守备各一名，千总二名，把总、外委各三名，马步军士六百名（《留坝厅志》）。因为没有城池作为防守依托，兵匪呼啸袭来，军民往往损失惨重。没有坚城，百姓和官员甚至军队的安全确实难以保障，当然是留坝厅的头等大事。

有城就有市。城池中很快有街有市，街道青石铺道，商铺林立，作坊齐备，客栈醒目。街市贸易兴旺，庙祠香火鼎盛，南北行旅川流，厅城商业繁荣，“诚为云栈第一重镇矣。”人口渐稠，街市迤逦，白日人声沸腾，夜晚灯火万家，“居民交相额手称庆，以为自此始皆获有安土也”。

任公不仅留坝修城居功至伟，追溯他在平利任知县时修县城城墙等，也是载入史册、可圈可点。当时白莲教起义如火如荼，川、陕、鄂三省边界是主战场，位于陕鄂交界的平利县正处于前线位置。经略大臣、名将额勒登保率大军与白莲教军作战，见原平利县城“偏窄低洼，无险可凭”，老县城城墙屡被河水冲塌，遂于嘉庆七年（1802年）向朝廷奏请移县址于白土营（即今县城），此城地势较高，又处三省要冲、交通枢纽，朝廷批准另筑新城。嘉庆八年（1803年），由任奎光知县负责规划并施工。《平利县志》记载，任奎光设计开工修筑的城墙总周长五百四十八丈五尺（清代一尺为32厘米），东、西、南为三门，南城墙外加筑套城。东西主街道总长二百四十五丈六尺，南北街道总长二百六十二丈五尺。城墙上有大炮台三座，南门之外修兵营马厩等，能容纳八百兵丁及马匹等。

后任公升任留坝厅同知，由继任知县石珩接手修筑竣工。石珩是江苏如皋人，大书法家，他与汉中也有缘分，任洋县知县时曾手书苏东坡与文同唱和诗《洋州园池三十首》，碑刻现存洋县文化馆。后升任定远厅同知时，曾手书刻碑“汉定远侯班仲升食邑”，碑石现立于镇巴县城班侯园。

任奎光在留坝所办修砖城、建官署等，都是奠定基础、开创局面、百姓安宁、以利长远的事情。《汉中府志》多处予以肯定，如“同知任奎光领项营缮，规制闳敝，署西花厅，皇华往来，可作公馆。十六年工竣。”“按：留坝文武衙署、兵房，均同知任奎光缮造完竣。”

旧时非常注重祭祀，以教化风气、培养善德、规范人们言行。《汉中府志》记载留坝厅的“社稷坛，北门外里许；风云雷雨山川坛，北门里外许；文昌庙；先农坛，厅东南，正殿三间，耳房二间，周围垣墙一道；关帝庙；厉坛，北门外；城隍庙，南门外旧城内；昭忠祠，北门外，祀同知齐默慎、司狱黄定一、江口营守备田德、廪生罗浮凤、附生罗克选，均于嘉庆四、五、十一等年先后殉难。以上各坛庙，于嘉庆十四年，同知任奎光详情修建。”

留坝设厅和修筑砖城，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留坝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国家连接南北、呼应东西的交通大动脉须从此过。自古以来穿越秦岭的四条栈道，其中靠西的两条即陈仓道、褒斜道均经留坝境内。八十多年前抗战时修建的川陕公路亦从此经过。史书记载，三国时诸葛亮曾在留坝屯兵用于攻防，驻军之处名叫老营盘，还有许多故事长年流传。自宋以后，翻越秦岭的连接南北国家通衢大道经过留坝，其重要性都是国家层面的。清代诗人张问陶奔波行走秦蜀古道六次，曾写下感叹诗句：“汉中形胜关秦楚”。自古以来，秦蜀古道必经汉中，北边翻越秦岭官道，留坝应属重点。栈道，是古人修建道路的精彩华章和智慧结晶。栈道的各种形制在留坝境内都有运用。我们看着至今陡崖上遗存的孔洞、石梁，心中常常百感交集。汉中作为中国栈道之乡，留坝完全可以作为重要代表。

庚子腊月十五，为写此文我往留坝实地察看和寻找资料，专门在武休关处看了南宋吴阶大败金兵的古战场，还有八十多年前川陕公路上四十四米长的钢架桥。只见青山环抱、二水奔流，雄关依旧、气势不凡。当年二十多岁工程师张佐周建造的石墩钢架桥静卧武关河上，汉中公路局在桥头立了“老桥遗址文化长廊”石牌坊，两边石柱上镌刻着著名作家、文史专家王蓬撰联“褒水涟漪，足证南北通衢千年巨变；秦岭巍峨，长忆明修暗度一骑红尘”。写景寓意，令人思接千载。

任奎光在留坝任同知长达九年，他性情淡泊，以厅为家，生活俭朴，清正廉洁，勤于政事，注重实干，待人和善，亲近百姓，与民众相处融洽，在老百姓中有很高的威信，老百姓称呼任公为“任婆婆”。

任公在留坝任职期间，兴建学校，倡导百姓子弟上学受教育，厅境学风渐盛。还建义仓，饥荒年周济百姓，提供粮食渡过难关。任公为办好各项公益之事，多次捐款襄助，自己则长期身无余财、两袖清风。任公恪尽职守、勇于承担，险事难事挺身上前。留坝厅处秦岭南麓重要关隘，常遭兵匪袭扰，老百姓屡受摧残。他安置流民，严密保甲，农闲时组织军事训练，寓兵于民。每遇兵匪来临，任公都亲带兵勇民团前去抵御，多次上阵对垒拼杀。十九年（1814年）岐山三才峡伐木场工人起义军龚贵率部袭扰留坝枣木栏一带，任公闻警后即带队前去堵御，对垒打仗达四十天，终于打退龚贵所部，迫使其改道而行。《留坝厅志》记：“十九年正月，三才峡厢匪扰及枣木栏，奎光率民勇堵御四十日，贼不敢犯。”

任奎光在任上鞠躬尽瘁，积劳成疾，枣木栏打仗后不久病逝于同知任上，“死之日，里巷妇孺无不为之号啕。民为之塑像，立祠于旧城。道光初，同知吕朝选以居民杂处，移于城隍殿侧”（《留坝厅志·官师传》）。

留坝建厅、县时间不算长，但街市却古而有之。据史料记，此地夏商即有居民，可能也是古栈道驿站形成的历史缘故。县志载元二年（1337年）十二月“丙子，命兴元府凤州留坝镇……”虽设厅只二百多年，但形成街镇恐已数千年了。今天人们所称的老街，一定形成很早了，在任奎光筑砖城后又逐渐发展。庚子冬日，我夫妇和友人慕名到老街参观体味。步行走通后，我估计老街长约千米，道宽四米许，顺山根蜿蜒错落。道旁房屋建筑风格荟萃秦风蜀韵，“既四川又关中”，兼容混杂，鳞次栉比，明椽明柱、青瓦砖脊，石条满街、商铺林立，错落有致、特点各具、灯笼火红、商市迤逦……我们的熟人、时任留坝县文旅局副局长杨丹给我们当了向导。她说留坝的好多人都知道清朝有个好官叫任婆婆，修砖城、修道路、建老街等，做了许多好事，老厅城、老街不仅是留坝历史积淀的实物，留坝人对这些都还有割舍不断的感情。杨丹还介绍留坝县实施全域旅游战略，老街也是其中项目之一。修旧如旧得以完成，留坝县四个旅游规划获得国家旅游局肯定，成为全国首个通过国家旅游局评审的县级规划，定为陕西省首批旅游示范试点县。现在，留坝获得中国县域旅游之星、国家生态文明示范县等多个“国字头”殊荣。我们看到今天的留坝，都感到由衷地高兴。我想，当年任同知在此九年，肯定多次行走于老街，多次谋划过留坝的发展，今天的留坝现状，肯定是他没有想到但会为之高兴的。

我们走上旧厅城遗址观瞻。沿着太平山蜿蜒而上，只见旧城巍然峙立，气势雄壮。我们在西南方保存较好的城墙上，踩着高低错落的石块、旧砖前行，城墙依山就势、宛如游龙，还有一个经过维修的角楼视线极好，县城全貌尽收眼底。我眼看手摸，当年城墙内侧糯米汤、白灰、沙土掺和的黏合土至今仍很牢固，用手使劲抠裸露的黏合土，丁点都扒不下来。可见工程质量之精细讲究，值得我们学习借鉴。厅城建好，为保护民众安全和全国南北通道之畅通，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任同知功莫大焉！

我站在太平山厅城之上，想起二百年前的任奎光同知，他一介书生，从鱼米之乡、江南富庶之地来到陕南秦岭深处的小城留坝，倾心为民、勤于政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其人品、情怀、政绩实在难能可贵，值得我们敬仰、追念和学习。放眼太平山下阳光照耀着的新县城，大路小街、车流不息，楼房林立、五彩缤纷。前人不易、来者当知。山城留坝、旧貌新颜，绚丽前景，可待可期。□李振峰

留坝老街。

如今的留坝县城（无人机照片）。

陶明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