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古镇,四千年石峁”,下了高家堡高速,这十个醒目的大字便跃然于对面的山峁。
神木高家堡往南十公里处是乔岔滩村所在地,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我的老家是比高家堡镇更大的一个盆地,一条叫秃尾河的大河流过高家堡镇西,又从我老家的村西流过,灌溉了两地的大片稻田,成为黄土高原少见的景观。每月逢三逢七的日子,乔岔滩人都到高家堡赶集,买卖牲口粮蔬,采购布匹挂面,也可照相或打点儿散酒。
小时候,我不知道高家堡是边防要塞、商贸重镇,不知道它的文教医药,不知道高家堡古城始建于明代正统年间,长城经过它……只知道城中有中兴楼,东、西、南三条主街穿中兴楼楼洞而过,北面较为狭窄。城里遍布胡同,胡同里多有四合院。这里的民众亦商亦农,自称家住“小北京”,优越感溢于言表。
若干年前,当我听说老家乔岔滩撤乡为村,隶属高家堡镇时,心中便不是滋味:老家还未上阵,就被“革职”回家,于惊慌失措中“归顺”了人家。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狭隘主义,却是很忠诚的家乡情结。
那时,高家堡、乔岔滩的人口骤减,曾经人头攒动的高家堡集市变得萧瑟、落寞。但这一古老的商贸形式仍然顽强地存在着,多少年来,它是乡村百姓社会往来的集散地,就算不交易也要来逛逛的精神要地。
直到古镇被外界关注,才重新热闹起来。作为《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的取景地,成为网红打卡景点。同时,高家堡山上的石峁村发掘的石峁遗址,作为“中国文明的前夜”“二十一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开始被更广泛关注,省市级和国家级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化名人,作家、摄影家、画家都慕名而来。然后,高家堡的酒店多了,商铺规范齐整了,大路拓宽了,古镇南瓮城、南城墙修缮了,高规格的石峁博物馆建立起来了,游客中心在水草中央浮现了,观光电瓶车投放好了,甚至山上的庙群也修补了,各种文化节、非遗节搞起来了。高家堡人返回家乡,迎接节假日长龙般的车队来“攻城”。
中巴车停在高家堡一酒店门前,这是镇东叠翠山下的一个仿古建筑酒店,有院落有花鸟,有属于小镇的安逸静谧,早晨有公鸡打鸣,日出而作的农耕气息扑面而来。同事对我说:“回到你老家了。”是的,她用的词是回到,而不是来到。
我从未如此悠闲、如此专注地感受高家堡。古镇南街还在翻修,巷子深处有处装饰不久的四合院民宿:花草盆栽、鱼戏莲叶、葫芦挂窗,别致、优雅。尤其是民宿内的灯具、墙画、茶座、石桌,所有细节处呈现的石峁文化,其奇思妙想真叫人赞叹。
然而,我的心已飞往北门外、西门外、东门外,我如愿以偿看到了满目青翠的大片农田、玉米林、各种应季蔬菜,第二茬新翻的拌了粪肥的田垄,眼巴巴地瞅,什么也不想错过,显得贪婪。有哗哗的水声,在石砌凿渠里欢快地流淌。周围异常安静,鸟儿从我的头顶飞过。有农人沿着眼前的水泥路,将载着农具的电瓶三轮车直开到自家地畔。
小时候,妈妈将我在放学路上采摘的鲜蘑菇做成了蘑菇面,那美味日后再也没有吃到。看到田地边上两排被采摘一空的黄花菜,我不禁疑惑它下架的时令,记忆中给黄花菜地浇水正是穿着短裤,赤脚片跑的时节,现在已经立秋,早晚穿单衣也有些凉,可不是该下架了?一个记忆线头拉扯出能写十万字的日子,关于红蜻蜓、耍水的闹剧,关于麻袋和诗的故事等等。
我贪婪地绕了一大圈,又折返到西门外,在秃尾河边逗留了很久。夕照、水草、粼粼的水面,这条河,正是灌溉过乔岔滩水稻,哺育过我的秃尾河。返回西门时,有辆电瓶三轮车停在田地中间的水泥路边,一对老夫妻正在耙地,说准备栽葱,我跟他们拉了会儿话。我对着旁边菜畦新生的小白菜拍照;对着金黄的向日葵拍照。
我还未老,就如此惦念草木庄稼,惦念农作物,好像我的口粮正在它们此刻的身体里,我如此真实地抓拍它们,像是捕捉我初来人世时熟悉的气息。在这个世界上,老家就是我最初的家,老家的山水庄稼,即使是颓圮的院墙,也是最打动我心的地方。
田地几乎将古镇包围起来。第二天,我爬上东山的祖师庙,之后又驱车上到西山之上的龙泉寺。正值第一场秋雨落下,俯瞰高家堡的全貌,古镇如同绿色湖海环抱的半岛,油画似的,心底猛地生出一种激越的情感:高家堡正是我的老家!我的归顺开始心甘情愿,我之前的不接受是一己之私,高家堡从诞生起就是厚重的、优越的,只是人啊,总要给自己加分,难免升起一种老家就是母亲,想要保护想要爱,不容许他人小觑的执念。
暮色降临,菜园里的水已经放好,新翻的土地已经耙好,几个上了年龄的农人扛着锄或骑着电瓶三轮车载着摘到的瓜果回家,他们的家就在古镇里的某个院落。他们的菜园,就是我回不去的田园。
我如此眷恋又如此害怕。害怕这茬农人老去,害怕这片土地不再长庄稼。在城里,我用钱买粮食、买水、买电,我要信任钱,信任工业、网络、智能。如果有一天信任像梯子一样被抽离,我便没有踏踏实实的土地可踩。
现在的高家堡多好:有山有水,有古堡古遗址,有集市,有节假日旅游的热闹。尤其,有土地有庄稼,有农业文明,这是人类生活在陆地上最恒定的根,是古镇最原始最蓬勃的生机。
此时,半个月亮从叠翠山上空升起,我不由想起“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来。□海布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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