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离开我们31年了。我写过关于路遥的很多文章。今天说说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的人们。
我一直相信命运的存在,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命运中。上苍要塑造一个大人物,会让他尝尽苦难,给他很多阅历。如果经不起这些打击,就会倒在路上,上苍会物色新的人选,如果能承受住,把这些苦难当作精神的营养、乳汁,就会强大起来,觉醒意识。
路遥没有被生活的困顿打倒,以坚强的毅力进行超负荷的文学创作,成了一个“天选之子”。
路遥身上有一种意识,永远不让自己平庸下去。一旦平庸,他又将回到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存状态。一个家族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积攒的地气,终于生养出这么一个人物,随时会被打回原形,回到原来的阶层中去。写作对路遥是一种自我拯救。世上所有的上升通道都被堵死了,唯有一支笔可以改变命运。他每发表一部作品、每一次获奖,都使他逃离那悲惨的命运。
路遥去世10周年的时候,这个世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响动。只有陕西师范大学刘路教授在学校办了个追思会,并且请来路遥的女儿远远(现在叫路茗茗)。我代表省文联、省作协讲话。我对远远说,路遥希望你长大踢足球,就是腿踢断了,连腿一块往球网里踢。孩子拉着我的手,有些羞涩地说,我体质弱,没有选择踢足球。
陕北地区的县志我基本看过。延安地区那一年修《延安市志》的序言,是我受延安市编纂委员会委托草拟的。通读这些县志让我明白,一部陕北高原史,一半是饥饿史,一半是战争史,整个就是一部苦难史啊!路遥当年也有这种感受。
延川县志记载了同治年间一场民族冲突,一些县份从地图上就消失了。延安时期短暂恢复的固临县,就是后来的南泥湾。子洲县过去叫怀远,有一个叫张家畔的村子,据说那地面上的人都出事了,有一户张姓人家的两个儿子,去盐池贩盐去了,躲过了一劫。回来后,在原址重建的张家畔,形成现在的张姓人家。这张家畔就是现在的子洲县城。
我幼年在富县居住。小时候上山砍柴,经常转过一个山坳,穿过一片树林,就发现一窑院,窑洞整整齐齐的,窑前有碾盘等一应俱全,看着荒了很多年。
延川县志记载,1940年,陕甘宁边区政府号召向延川这一带移民,可见在那个年代,延川地面还没有恢复往日的兴旺。清涧王家堡的王在朝带上老婆和三个儿子王玉德、王玉宽和王玉富来到延川,准备给儿孙谋一份好家业,他们落户在延川的郭家沟。
王在朝是路遥的爷爷,王玉宽是路遥的生父,而王玉德就是路遥的养父。
出生在这凄凉的荒原上,路遥和所有陕北人一样,继承了祖辈基因里的紧迫感,他得顽强地活下去。
陕北人说的“饿”和关中人说的“饿”,不是一个意思。关中人的“饿”,是饥一顿饱一顿,陕北人说的“饿”,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啊!
陕北有一句古谚: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一个人生下来,他就有活下去的权利。陕北人常说,一个生命的出生,上苍就一定给他的生命里配备了干粮,让他有活下去的依靠。
路遥有一个颇有远见的爷爷,是路遥能够生存下来的保障。
回想路遥的长相,我总能联想到世界三大草原王中的阿提拉大帝。匈人流落到欧洲以后,阿提拉大帝横扫欧亚,建立匈人帝国。一位牧师给阿提拉看病,详细记载了他的容貌,“身材矮小,胸膛宽阔,头大眼小,胡须稀疏呈灰色,鼻子扁平,体型不太匀称”。这些都是匈人常见的体态特征。
路遥几乎是这个样子,中等个子,圆盘脸,褐色皮肤,鼻子有点塌,眼睛小,常眯起来看东西,怕见光似的,勾着往前看。《草原帝国》一书描述阿提拉大帝,“站在多瑙河畔,眯着小眼睛,注视着欧罗巴大陆,随时准备把它囊入腹中。站在地上很普通,一旦跃上马背,与马结为一个战斗单位,立即变得凶恶不可阻挡”。路遥两只胳膊粗壮有力,十分强壮,下肢短一点,有点内罗圈。全脸胡子,鼻孔和耳朵都是,尤其是耳朵,两天不剪,毛就长出来了。
路遥生父比路遥小一号,路遥有一米六八,他生父应该有一米六左右。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老头,头上戴个白帽子,风吹日晒经常洗,不怎么白了,肩膀上搭个烟袋锅。绥德、米脂、延川和清涧一带,这种小老头很多,都很聪明。
统万城被破前一年赫连勃勃去世,他的安葬应当很风光。他的坟墓现有多种说法,目前比较公认的墓址是延川县白浮图寺。所以,路遥家族具有匈奴人基因是极有可能的。
路遥养父类似大部分陕北老农形象。人高马大,有一米七往上,身材好也端正,长脸颊,高鼻梁,全脸胡,头上扎着一个白羊肚子毛巾,肩膀上搭个旱烟袋。
路遥二弟比路遥高一点,有一米七二,不苟言笑。到我这来过几次,头上常戴个帽子。原先在西安一家工厂打工,后来路遥给联系到延安二道街当城管,穿一身制服,胡子刮得净净的,叫王卫军。
王天云是路遥的三弟,个子小,在我办公室住过几次,也是个人物。我说,白天我要上班,你去街上溜达,晚上我下班了,你来住。我办公的地方在薄壳儿窑洞二层,一层和二层楼梯垒有砖花墙的楼沿。我编稿子久了走出来抽烟散神,看见这老三站在二层的砖花墙前,双手叉腰,头发凌乱,作伟人状,指点江山,傲视寰球。我笑了,走上去说,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写作文,你看你哥路遥,人家成了大作家了。这老三说了一句惊人的话:“俺是看不上他那营生。”
路遥还有个妹妹,嫁到延安。三年前我去延安学习书院讲大课,延安领导领了个中年妇女过来,说她自称是路遥的妹妹,你给咱判断。我说姑娘,你是在延川还是清涧长大的?她说清涧。我给延安领导说,千真万确,这是路遥的妹妹。
王天乐是老四,王天乐这名字是路遥给取的。他原来的名字叫猴蛮。王天乐招工到铜川煤矿当矿工,则是我父亲给要的指标。这本来是给我姐要的指标,她不去,于是我把这指标要过来给了天乐。
老五王天笑,小名叫九娃,路遥兄弟姐妹算一起,有九个,这是老小。我去榆林,他来找过我几次,说要成立个什么“路遥研究会”,叫我当会长,我给说我不当。他又说,让我给榆林领导说,让给支持,我满口答应。后来我给周一波说过,还给他写了一幅字:家园的最后守望者。
路遥的生母是陕北随处可见的很精明的女人,特别利索,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往手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把头发一拢一抹,理得光溜溜的,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操持着。
路遥清涧老家我去过几次。大约是2001年,我去榆林路过,从川道公路边顺着斜坡上到窑院,院里有个碾子,下面是齐腰高的碾盘,碾盘上有个碾轱辘,靠院墙有几棵枣树、山桃树,靠南有三孔石窑,看见那三孔石窑我很感慨。《人生》拍电影,给了路遥三万元版费,他让天乐把钱背回清涧老家王家堡,修了三孔石窑。我说,路遥你这做得对,孝敬老人,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陕北人说,老子欠儿一个媳妇,儿欠老子一口棺材,你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做这事,是实实在在的孝敬老人。路遥却说,不,这不是孝敬老人的问题,这是一种宣言,我把三孔接口石窑往那一箍,向世界宣告:父亲的儿子大了!
大约10年前吧,我去参加路遥纪念馆开馆。记得当时下着雪,赶天黑到延安,吃了口饭,晚上十二点前又赶到清涧,住在县城。第二天赴石咀驿镇王家堡村参加开馆仪式,我发了言,中午在那里吃了顿饭。
陕北在近一百年,发生过两次外来人口冲击(1935年中央红军到陕北、1969年北京知青到延安插队),陆续改变着陕北人的观念,改变了很多陕北人的命运。
陕北人穿老棉袄、大裆裤,头上扎个羊肚子毛巾,年纪大点的,腰里缠条腰带。北京知青来了,把中国最前沿的时尚带来了。塑料底子布鞋最典型,知青把这叫懒人鞋,勾起跟儿穿,也能靸鞋像拖鞋一样穿。
北京知青在1969年1月来的,应该是坐火车从北京到西安,转坐卡车到延安。几十车几十车地往延安送,浩浩荡荡。我当时在富县,也参加过欢迎活动。记得就在茶坊路口,天阴得特别重,雪不是很大,下着雪粒,西北风把雪粒刮到脸上,打得生疼。
知青刚来的装束都是一件棉猴,女的穿件花的,男的穿件蓝的,头上戴个雷锋帽。这些刚来的知青,似乎对农村有一种天真的好奇,跟着毛驴走在路上,冷得连蹦带跳的。
路遥比我大四岁,他们那一茬我有很多朋友找的都是北京知青。白描的夫人毕英杰,就是北京人,当年在宜川的新市河插队。一个当地青年一旦和知青结合,立即和外部世界有了比较牢固的联系,不然,你得缩到窑洞里,几乎跟祖祖辈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我问过路遥,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北京知青,你是不是一定要找到这样一根可靠的向上攀的绳索,以免自己坠入原来那平庸的世界呢?路遥回答说,不排除这种想法。
这篇文章得到了路遥大学时期的辅导员、延安大学原校长申沛昌,以及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的崔海潮校长的鼓励。还有西北大学出版社编辑刘栓,还有我的助理牛延宁的协助。□高建群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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