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首届中国经济学奖得主、公认的经济学大师薛暮桥,在洁白的病床上定格了6年的最后人生,走到了尽头。
诚如薛暮桥的女儿薛小所言,活过101岁的他,走完了近乎完美的一生,是很有福气的:比起他1927年同坐监狱的难友张秋人烈士,比起同为经济学家的堂兄弟孙冶方,比起他很多的老朋友、老同事,他多活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然而,他没有白活这么多年,他把上天多赐予他的时光全部用在了为中国的老百姓谋吃谋穿上,用在了改革我们国家的经济体制,使它能为人民群众创造出更多的财富上。
在中国众多的老一辈经济学家中,薛暮桥恐怕是惟一有资格被尊为“中国计划经济的缔造者”的。据介绍,早在1948年的西柏坡时,他就在周恩来的领导下着手筹备成立新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竟至一生大半时间都在为建立和完善计划经济体制呕心沥血——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运用货币理论指导山东解放区取得对敌货币斗争的胜利,并对全国范围的对敌货币斗争、贸易斗争产生重要影响;五十年代,主持创立了新中国的统计体系;六十年代,主持建立了我国的物价管理制度,并在“大跃进”后成功地实现了对物价的调整,实现了稳定物价的目标……
但是,薛暮桥也是计划经济的最早批判者。被誉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启蒙教材”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就是其代表作。在书中,他大胆地指出,“过去20多年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多次受挫,是因为违背社会主义客观经济规律”,对经济体制改革进行初步探索,系统地提出了财税、金融、价格、外贸以及国有企业等体制改革的方案。要知道,在“左”的阴影依然存在的那样的年代,公然的否定计划经济,无论在政治上,抑或在学术上,所冒的风险,都是今天年轻的一代学者所难以想象的。
经他亲自修订的《薛暮桥回忆录》,记载了一段有关他撰写《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的故事:“1970年在‘五七’干校劳动。连队里种了一块花生地,当地农民很少种花生,孩子们爱吃,常常到地里偷挖,而收花生是一次收不尽的,要多次反复拣收。那年一直拖到冬天,地下还有花生,要有人昼夜守护。有一天雨雪交加,连部要派人夜里去守护,派谁,谁也不去,只有‘走资派'去。在雨雪中,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防止小偷,浑身湿透,冻得发抖。虽然环境恶劣,但脑子是清楚的,还在想着白天写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果然有些思路,到清晨6点,有人来接班,赶快回到宿舍,把夜里想的内容写出来,之后才倒头大睡。”而他开始动笔写书时,正是“文革”中的1968年,当时他还被关押着,就在那样的环境下,他坐在关押他的房间里写,在干校坐在小马扎上伏在床铺上写,自己复写,自己装订,一块黑底红花的头巾包裹着那一摞摞的手稿。有人评价说,在那个年代,这显然是一部写给抽屉,而不是写给出版社的书稿。但薛暮桥却不顾一切地执著地写着、改着……
薛老最受人尊敬之处,是他勇于否定自己。
正是因为有这种勇于否定自己的精神,使他能够从中国计划经济的缔造者成为批判者。
正是因为有这种勇于否定自己的精神,使他执著追求,竟在牛棚里一遍遍思索成稿《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
今年3月,101岁的薛暮桥,荣获首届中国经济学奖。颁奖词是颇耐人寻味的:薛暮桥从事经济研究的最大特点是理论联系实际,善于在实践中形成、发展和坚持正确的观点,并勇于在实践中修正错误的、过时的观点。一句“勇于修正错误的、过时的观点”看似简单,而那背后,却是中国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轨,也是薛暮桥对自己的不断的否定。其中所贯串的,就是勇于否定自己的精神。否定别人容易,否定自己却难。否定自己,不仅显现学风,更体现敢不敢说真话,敢不敢从否定自己中承认真理、坚持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