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那场号称 “第二次土改”的四清运动中，工作组进村后，父亲他们那些大队干部便被隔离审查。两个多月过去了，没有查出父亲的经济问题。他们心有不甘，认为父亲还没有触及灵魂，没有主动交待。 一个家徒四壁的、所谓越穷越革命的王姓贫农积极分子，跳出来揭发父亲是蜕化变质的贫农，证据是父亲经常看一些古典文学书籍，那就是向往地主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他当即自告奋勇要带人上我家搜查，以 “审查”名义将几大摞书没收走了。 直到工作组撤销，父亲复职一年多以后，还没有那批书的音讯。父亲忍不住去问已经爬上公社宣传专干之位的姓王的积极分子，他却轻描淡写地说那些“四旧”早就烧毁了。父亲没敢干多问，因为史无前例的文革又开始了。我从部队回到地方后，才听说了此事。虽觉荒唐，但时过境迁，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以至于渐渐忘怀了。 退休后，于2008年返乡小住。却意外发现有些青年人在读旧版 《三言》、《二拍》、 《史记》、 《李杜诗选》，书的扉页上还有我当年购书时所记的日期和印章。问其来路，说是王老汉家儿子借给的。我立即赶往王老汉家，这个昔日的四清积极分子、后来的文革造反派头头，末期因政治失宠，工作失职，抑郁寡欢，已经作古。他老伴正在清理他的遗物，准备卖破烂。我上前将那些即将处理的书堆一翻，我的天，当年声称已经 “烧毁”的书竟然全都复活了！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似地不知是喜是悲，动情地说： “这些书籍上都有我的图章，原本就是我的呀。” 他老伴冷冷一笑，怨恨地说： “这都是那个死鬼的遗物，肯定是你过去硬缠着卖给他了。那时候钱很值钱，我们也很缺钱，这个不成器的老东西，他却背着我，偷偷把活命钱往这上面花。死了，我都不原谅他！” 我真是哭笑不得。好像我倒是拉人下水吸大烟似地。因为父亲仙逝已经二十多年，姓王的如今也死了，没有了当事人，跟谁理论去？只好息事宁人地说：“过去了的事就不提它了，这些书，现在我全买了。” 那老婆鼻子一哼： “还是你精明啊，现在是金融海啸，以破烂买回去等于抄底，多划算啊！” 我苦笑着，竟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