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红霞

丈夫病了。

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盖了三床大棉被，只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头黑发张牙舞爪地立着，那张黑得少见瘦得可怜的脸看起来就如我的拳头样大小。窗外，世界暖成一片光辉。有孩子在楼下欢快地嬉闹追逐，从邻居家的手机里土匪似的闯进来很响亮很高亢的歌声：“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情况明摆着，我们俩现在都糟透了。他躺在那儿虚脱似的一身又一身地出汗，我如疯子一样披头散发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手机铃声吵得头都要炸了。千盼万盼，盼着他回来，本打算和他去看生病的老父，然后再一起去文化宫好好乐一乐，还要给一个满月的小皇帝送礼，想不到他却被他两个弟兄架了回来。他说他们队昨天解决了一口高难井，弟兄们甩开膀子大干了整整一天，别的井队都没干下来，唯独他们胜利了。只是太累了，想不到在等值班车的时候会躺在冰冰的井场上睡着了，更想不到如此就感冒发烧了。他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那些美妙的计划看来只有我独自去完成了。那张为了出气吓唬他的离婚申请书赶快烧掉为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回来了。虽然病病歪歪被人架着回来了。我的一颗整天吊着的心也好歹放下了。看他的样子，说不定能在家待一个星期。不能为求我的心理平衡而在这几天难得的日子里，平添几丝不快。

其实我知道自己很自私。结婚十多年了，我很少去他那个到处是油井的作业大院。我害怕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走半个小时的路，却见不到他的影子；要不就是眼睁睁地呆立一旁，目送他和他的弟兄们跳上汽车呼啸而去，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几乎全是男人的大院内外晃来晃去，心里憋得要炸出火来。所以我宁愿坐在家里等他、想他、念他、盼他。

我爱幻想，没结婚的时候，把小家庭的生活想象得光彩四溢，就差豪车、别墅、出国留洋了。结了婚才知道，其实不外乎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他研究生毕业分到前线，留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守着四居室，想的时间就更多了。虽然我知道这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可是我又忍不住不想。当他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我就怀疑他是不是把我忘了。当他说好今天到家却仍不见影子，我就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在想象中，我也经历了万般劫难，我恐惧、伤心，恨不得马上就去找他，发誓等他回来好好收拾他。不过他当真回来了，一切的怨、一切的气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他回来了，我的寂寞逃走了。工作的时候想到有人在家等着我，真的就像某些文章里所说的那样顿感干劲倍增。走在下班的路上，想到那扑面而来的一屋温暖气氛、一桌丰盛晚宴，我兴奋得眼热心跳，想唱起来，想跳起来。可一想，这样的日子会马上过去，他很快又要离我而去，我的心又掉进孤寂的深谷……

最害怕的时候终于来了。他的病好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归队。

“明天走不行吗？”我轻轻地问。我怕自己哭出来。

“待的时间够长了，下午回去说不定能赶上明天八点上班呢。”他不看我，不动声色，继续把衣服往包里塞。我不再说什么，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为了他，为了他那一句话，我也不能再说什么。我冲过去抢过包，把屋里所有的好吃东西都塞进他的包里。但每次他都会把它们再掏出来留给我。

他每次归队，都不让我送。他说：“当我在单位交通车上，看着你独自一人开车回家，我就不想走了，我真想跟着你一起回家，可是我又不能。”当他对着我慢慢说出这句话时，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水盈眶，我多想对他说，其实我也舍不得他走啊！

看着他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在门外又回头看我一眼，送来一个飞吻，留下一个笑脸，然后“哐”一声带上门走了。听着他咚咚下楼远去的脚步声，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孤独感向我砸过来，我好想冲出去，送他到车站，看着他离去。可是我不能，为了他，为了他那句话，我不愿在他繁重的工作之上，再添顾念我的重担。我只希望他在远远的陕北油区前线，无忧无虑地工作完，安全回到家里。

丈夫走了。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真希望他再一次被“架”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