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怡

　　偶然间刷到一段偶像和粉丝连线的视频，粉丝问偶像一个化学反应方程式怎么写，我也略有些好奇地看过去，想看看以自己残存的化学知识还能否看懂这个式子。但几乎是看到那个式子的瞬间，我便想起那句开场白，那个带着些许炎热的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长发披肩、穿着及膝裙款款走进教室的身影。她说：“你的美(镁)偷走了我的心(锌)。”

　　我不太了解她。我想，她也没有她想象中了解我。最初的印象中，她十分文静，比那些疏于打扮的中年教师看起来年轻，又富有气质。这个轮廓在我心中从来没变过，她总是身着长裙，半拢长发，身姿清丽，面容白皙，只是渐渐地在轮廓中填充了一些气场强大、不怒自威、令人提心吊胆之类的形容词，使得她作为一名班主任的形象更加明晰了起来。七年，我已经忘记了许多有关她的记忆，但能记起来的却又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似乎是在第一次月考之后，她问我有没有想好要选文科还是理科。我向来是一个没有长期规划的人，能把月考考到一个不至丢人的名次就已经能使我雀跃上几天了。当然对她的问题无从回答，想含糊过去，就说了都行。“哪能都行呢，必须选理科!”突然的情绪起伏令我意外，因为无论是上课还是管理班级，她都是轻声细语，声音中不带过多喜怒，脸上也不带过多的表情。加之我对老师的态度从来都是惧怕大过尊敬，因此当她那天放学后这样拦住我，这样盘问我和要求我时，我想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了。第一次的月考成绩让她笃定了我是她相中的“一块料”，于是对我倍加关注，但我似乎只是一块顽石，只因与那些含玉的石头外表一致便被拣去悉心打磨，但品质总也到不了上乘。

　　于是一整个学期下来，四次大考中，我两次都没能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那时我除了陷入无尽的羞耻感中以外，也深觉辜负了她的期待，暗自埋怨她为什么仅凭一次考试便断定我的能力超于他人。我只想躲着她，可她似乎早已为我找好了理由，只说我是太紧张没发挥好，让我悬着的心松了大半。这个理由也顺其自然地被一直沿用，逐渐成了我在她眼中任何表现不好的借口。此后，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便固定了下来，她送出她的要求和期望，我全盘接收。能做得到自然是最好，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做不到的，那个固定借口便会出来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氛围(主要是我自己的尴尬)。

　　做一个文静优秀的学生固然是最稳妥的生存之道，但我本质并不如此，有时得意忘形了难免还是露出马脚。上课睡着、跟同桌说小话被抓，这些回想起来不过是每个普通学生都经历过的小事，甚至还有些学生时代独有的意趣，但对当时的我来说仿佛是凌迟。当她在课堂上抓住我，并且在班会上反复提及时，我只感觉我精心塑造给所有人的人设在逐渐破灭，犹如偶像失格一般让人难以承受。那时我便与她生出一些嫌隙，对她的畏惧之情更甚。于我而言，内秀或许达不到，但面对老师的内向却是千真万确，怯于发言，更怯于向老师寻求帮助。所以印象里我几乎没有主动找她问过题，即使一知半解，也要假装明白透彻。只是到如今我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狭隘和愚蠢，尤其当母亲说起她在家长会上谈及少有学生找她解题时焦急到落泪，那种似曾相识的愧疚感，夹带着些许悔意便再次涌上心头。

　　对年少时的我来说，她不过是一个老师，一个待我毕业后就再无瓜葛的人。我无需了解她太多，但又不得不顾忌她的言语和情绪。高三那年，她因病没能陪伴我们到最后，我只觉得没什么大事，并且因为逃离了她带来的压迫感而暗自窃喜。我也偶尔听到班里传出的些许不好的传闻，但只当耳旁风和饭后甜点抛之脑后。直到毕业，她都没有回来。我们换了班主任，也换了化学老师。似乎再没有人对我那么关注、那么期待，再没有人在我讲话时认真严肃地看着我，也再没有人一次次为我的不好找借口，我反而落得轻松。只是到头来，我的毕业照里没有她，成了一个遗憾。

　　我原本没有毕业后回校看老师的打算，也不知道她还会回学校任职，只是同学邀请我就跟着去了。很奇怪，那时明明只是离开了几个月，回来时却仿佛过了好几年。曾经熟悉的环境竟变得那么陌生，嘈杂且拥挤。我恍然间惊觉陌生的不是学校，而是自己。因为自己不再属于这里，因为自己闯入了别人的青春。我们最后才去看的她，她已经不再教书了，在教务处工作。推开门的瞬间，我有如当年她第一次惊声要求我选理科一般意外——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她一头披散的长发，而是剃光头发后新长没多久的寸头。所幸，她的身姿依旧清丽，依旧身着长裙。她很高兴地迎接我们，还闲聊了许久。而我唯一记得她的拥抱，还有她说我是她最喜欢的学生。

　　我无从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又或者是否只是客套。但当去年还在复习考研的我在教室里毫无征兆地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时，这句话便无端闯入我的脑海中，让我回忆起一些本想就此淡忘的场景和声音，使我陡然落泪。

　　我去了她的葬礼，去见了她最后一面。直到家属和同事代表上台致辞时，我好像才终于了解她一些，她的年龄，她的家庭，她的信仰。更令我诧异的是，她并不是一直长发，旧照片中短发的她也是那样美丽和神采奕奕。她终于不再只是讲台上或在班里巡视的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师，虽然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在我眼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听到一首歌叫作《终身美丽》，里面有一句歌词，“因有自信，所以美丽”，我倏地想起某个动员大会上放出她刚来学校任教时的照片，想起别的老师评价她学生时代也是秀气内敛的姑娘，和她常穿的淡蓝色长裙一样，恬静而淡雅。“你的美偷走了我的心”，话止于此，在我心中，她已是终身美丽。

　　(单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