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19岁，小汪第一次攀上脚手架，成为一名外墙粉刷工。工头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怎样检查纵横交错的脚手架钢管是否卡紧，也不是怎样判断外墙斑驳的老墙皮是否铲净，而是教会他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要朝人家窗里看。”

　　这支施工队承接的都是老城翻新任务，政府出资，为30年以上的沿街楼房做加固和美化，因此，楼里都是住着人的。在粉刷工们准备扣好安全绳上脚手架之前，工头都会召集晨会，最后通常会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大家说说看，为什么不能朝人家窗里打望?”

　　上了年纪的粉刷工一般笑笑，年轻人则永远有话抢答：“那显得咱们像电视剧里偷看的反派。”“怕人家阿姨看中了我，非让我当上门女婿。”最后这位自以为长得很帅的工人，头发立刻被哄笑的伙伴们抓乱了。工头也跟着笑，旋即警告说：“城里不像乡下，邻居都不串门儿。咱站在窗外，盯着人家看，显得咱没有礼貌。如果因为这个，人家当面刷一下把窗帘拉上了，你心里也不是滋味，是不是?所以，别嫌我唠叨，咱上去以后盯着墙，别盯着窗。”

　　在脚手架上干了两年，小汪遇见过一位主动隔窗搭话的阿姨。阿姨递出一块抹布和一张团成球的报纸来，让他接着。小汪正莫名其妙，阿姨热情地说：“小伙子，盼了三天，终于盼到你刷到我家窗口了。我家好久没有擦玻璃了，正好你站在脚手架上，帮我擦一下玻璃外面好吗?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攀不上窗台了。”小汪这才知道，先用湿布擦过的玻璃窗，再用废报纸擦一遍，上面的水痕都不见了。他刚把整面窗户擦得锃亮，阿姨就从窗子里递出一根冰棒来，让他解暑。那根冰棒很有趣，做成一角西瓜的样式，红的瓤，绿的皮，与小汪15岁前在奶奶家村口小卖部买到的冰棒一模一样。

　　小汪喜欢这份工作，自由，可以边干活边吹口哨或哼歌。高温天里，工头会发高温补贴，那钱足够他们买卤菜、啤酒。更重要的是，站在高处，有风。小汪喜欢在干完活儿后，逐层爬上去，将那些急性子工友遗漏的地方——空调落水管的背后、雨篷架子与墙面的接缝处，还有凌空架设的不锈钢花架子底部，一一用外墙涂料补强。他拖着长长的安全绳，踏着铺排在脚手架之间的竹篾栈道往前走，紧张又细致地检查每一处死角。

　　那个夏日，小汪在一座老楼七楼竹篾栈道尽头的手扶脚手架坐了下来，此时在行人看来，他就像一只大鸟停在悬崖边上。夕阳落在百米远的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比咸鸭蛋黄还要炽热的光亮，火红的，仿佛兼具汗水的滋味与梦的光芒。夕阳的反光渐渐移到他脸上，他抬手遮住眼睛。

　　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在焦虑地喊他：“师傅，小师傅!”他两手一撑，收腿回到竹篾栈道上，来到窗口问那住户：“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那是个20多岁的女生，她从窗子里递出一瓶矿泉水，说：“工作都有不如意，你要想开点，别往那危险的地方去。”突然，她留意到小汪腰上拴着安全绳，不锈钢安全扣就像拇指那么粗，不好意思地抱拳拱手：“恕姐姐多虑了。你没事就好。”

　　两人隔窗对谈起来。女生很自然地问小汪是哪儿的人、这活是项目结束发工资还是干一天发一天、住得怎么样……女生解释说，她有个比她小3岁多的弟弟，两年前高考落榜，也去了建筑工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弟弟给我发了5000块钱的红包，嘱咐我，租房要租离公司近的，安全方便的街区。”女生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既有怜恤与不舍，也有被弟弟像兄长一样呵护的感动。弟弟读书时就寡言，有什么压力都自己吞咽和消化。他出门打工这两年，给爸妈换了手机，给奶奶改了旱厕，却始终不谈自己在外的生活条件与遭遇，这才是女生叫住小汪的理由——她看到了又高又瘦、微微驼背像极了自己弟弟的背影。

　　小汪一五一十跟女生说了粉刷工的生活，作为回报，女生跟他讲了自己做文员的经历。小汪笑着宽慰她：“你放心，脚手架上的工作，工资比你高。你弟弟会有一起喝啤酒的兄弟的。”

　　那一刻，小汪竟然忘了工头“不要朝人家窗里看”的叮嘱，站在窗前，与同样远离家乡来大城市打拼的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夕阳的斜光中，他们看到一只斑鸠飞上了脚手架，咕咕叫着。

　　这一天，是小汪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市部分接纳的时刻——踩在脚手架上微微弹动的脚感，斑鸠的叫声，矿泉水的清爽，还有窗里窗外犹如乡邻之间的坦诚交流，组成了一个乡村青年融入城市的晨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