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厦
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院子还在,屋子还在,只是人走远了。屋里的旧床、旧柜、墙上的旧照片还在,院中的老瓮、老树,随手扔在一旁的笤帚还在,但只有四季的风抚摸着这里的白天与黑夜,只有时光没有忘记告诉它树叶该绿了该黄了。
在村里随便走走,就能看到很多常年带锁的门。我在不长的过道里就看到五个。还有四五个虽然没带锁,但也是空荡荡的,院中只住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或许老人更像这个空院落的一部分,被一起遗忘了。很多老人都成了一个院子最后的留守者,用最后的岁月给予一个院子最后的陪伴。老人什么时候走,院子也就什么时候荒了。
一块块地方荒芜了,就像一个个牙齿掉落了。
我的村子,真的老了吗?
我看见门前那一处被遗忘的院落。我活得虽然不够长,但已经见证了它的三生。
那个院落的第一生,在我十一二岁之前,准确地说,我的童年看见了它第一生的结尾。那时候,胡同里的人家还没有翻盖新房,胡同还是弯弯曲曲的。我家门前正好有一个弯,弯的那边就是那家人的墙头,墙头只有一人高,为了减轻墙头上半部分的重量,而垒成镂空的,所以什么都挡不住。
那家人的说话声会跑出来,拾掇杂物的碰撞声会跑出来,饭菜的味道会跑出来。多少个夏天的上午,我和几个孩子在门前玩儿,就看见那高出墙头好多的石榴花特别的红。那时的我也因为石榴花的美丽而觉得那个院落里的人一定特别幸福。
那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我印象中他们六十多岁的样子,总是穿浅色的衣服,干干净净。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还有他们的闺女、女婿和外孙女、外孙子。他们的外孙和我同岁。但在我们这几个一起玩的孩子们来看,他和我们不是一个档次,因为他说话天马行空。我们经常笑他傻。其实这傻,只是姥爷姥姥的宠爱让他的天真比一般孩子消失得晚罢了。如今他成了一位基层干部。
他们家不是不说理的,也不是爱出头的,在胡同里不显眼。留给这个胡同的画面,就是干净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坐在胡同的树荫里和邻人闲聊,温和地笑着,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样。老头则不慌不忙地拾掇着。
那时候,每个院落里都能听到欢声笑语,家家户户都过得踏实悠闲,人们看不见别处,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央,这里就是最幸福的地方。
后来,女婿的单位分了房子,老头去世了,老太太就跟着闺女进城了。从此,留在院中的只有那棵石榴树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一场大雨中,一声轰鸣,那个院落的墙头倒了。院中的石榴树、水缸、低矮的蓝砖房子都暴露在了胡同里,仿佛成了胡同的一部分,不再是谁的家。从那时候起,那个院落也进入了它的第二生。
它的第二生跟第一生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唯一的证物只有那棵石榴树和那三间低矮的蓝砖北屋。石榴树还会在初夏开花,花还是那么热烈,还会在中秋挂满裂开的石榴,除了偶尔有一两个忍不住诱惑的孩子和大人走进废园摘两三个,大多数都成了家雀、野雀的美味。而北屋就安静多了。没有锁的木门,抽丝的窗棂,反碱的墙,一遍遍被雨水冲刷着,被风雕刻着。沉默中经受着属于它的白天与黑夜。没有人进进出出,它就变得越来越神秘了。
二十多年里,这个院落没有说过一句话。它看着那么多人,从这里离开,踏上了远行的路;它看着那么多人,在离开多年后,从远处归来;它看着那么多人,从穷变得富有;他看着那么多人,从幸福变得不幸;它看着那么多人,从年轻变得苍老。
直到一天早晨,我被三轮车的轰鸣声吵醒。父亲说对门回来了,正收拾呢。
那片被丢弃太久的荒地仿佛一夜之间被主人意识到了珍贵。邻居们看见了寒暄一番,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问问主人的打算。主人依然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样地说收拾收拾,再垒上院墙。人们便开始猜想主人的意图,要卖了?要做买卖当厂房?但可能性最大的是老人要回来了,要在老家支应丧事。我们村所有空院子在空了多年后,都会迎来一场热闹。死了的人会彻底留下来,活着的人们会继续离开,直到再没有力气享用外面的一切了,直到所有的欲望全部消失了,再踏上真正的归途。所以,有几个院子已经等来了几场热闹,他们仿佛已经成为一个家庭的专用丧事礼堂。
那棵石榴树又在五月开花了,火红的小花看到久别的主人回来,仿佛在风中欢呼雀跃。
没几天这里就干净了,重新恢复了尊严,又过了几天,顺着胡同边便站起来了高高的墙头,大门垛气派,黑铁门严肃,那棵树被关在了里面。
面对全新的封闭,我看见那个院落进入了它的第三生。这第三生却是更加荒凉。
再没有扔东西的人进入这里,再没有小动物出入这里,这个院落再也参与不到别人的生活中,再也不能跟着别人的故事悲喜,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人。下面的时间需要它自己度过,独自面对春去秋来。或许唯一的造访者只是飞鸟和流云了。
那棵石榴树,在欢喜了一场后,面对孤独的囚困,是否低头垂泪呢。
我听见,大提琴低沉的旋律在秋风中回荡。
一年后并没有看到对门任何动静,人们有些不理解这家人如此折腾的意图了。好像只是主人在土地越来越值钱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幸运,急于向人们昭告这个地盘是他的财产。
我看不见院里的孤独,却看见巨大的孤独在院外翻滚。人们心中刮起的那一阵阵小风,终于汇集成了浩荡的秋风,扫荡着整个村庄。
这个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忙,而奔忙的动力就是“落在外头”。至少让孩子“落在外头”。这成为一个城里人势不可挡的流向,这个村庄里的每个人就像秋风中的事物,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试想二十年后,村庄里就只剩下未能如愿进城的“失败者”生活在一个个长年带锁的空院子间了吗?
或许,需要占地方的商人们会来利用这里慷慨实在的土地,那拥挤的都市人会来田野间寻找一份心灵的释放,那游荡在他乡的游子会给故土系上一份乡愁,或许那些会让村庄再次热闹起来,但比城市辽阔多少倍的乡野是否只是城市的附属品、消费物?这里是否还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
无论多么热闹,如果没有人将梦放在这里,这里再热闹也是秋天的喧嚣。生活在此处和在异乡游走的人们,他们都将梦放在了远处。他们的梦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看见,这被遗忘的院落,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她站在秋风中,默默地眺望着、眺望着。
责任编辑:白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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