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杨志勇

“人还活着，知道给家里打电话！”荷花心里嘟囔。拿起手机看时，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她就挂了。可是对方如催命鬼一样，在连续打了四次之后，她才不耐烦地摁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嫂子，我是铁锤的高中同学梅小英。”

“哦，你就是当年的那个校花，铁锤喜欢的狐狸精！”听见梅小英这个名字，荷花心里就来气，难怪男人多长时间都没有音讯，原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让铁锤接电话！”

“他不在跟前呀，我也正寻思找他呢！”梅小英忍住脾气说。

“少给我装糊涂，把他藏到哪里了？”荷花的语气更歪了。

“嫂子，你可能有啥误会，我想到你家里谈谈。”梅小英趁机这么说。不管咋，她当下最急切的就是见到铁锤一家人。

“好呀，欢迎！让铁锤把你带回来，我在家里等着你们。”荷花想，这狐狸精还真是胆大不要脸，竟敢找上门来。

一

好几天了，荷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也懒得洗刷盘盘碗碗，厨房里一片狼藉。晚饭，索性吃了半碗剩饭将就了事。

窗外，一江绿水平静地向东流淌，各种水鸟不时在亲吻河面，河堤一排排杨柳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河边纳凉人群三三两两的幸福快乐样儿，浸染得江中浪花好像也在欢笑呢。然而，夏日傍晚的户外风情带给荷花的不是愉悦，而是莫名的失落和烦躁。

望着空荡荡的家，荷花不由得把一股子怨气撒到任铁锤身上，原想从农村进城跟着男人享福来了，结果是活守寡。当球个县纪监委的干部，以为自己是个多大的官，三天两头看不见人，钱挣不下多少，家里吃喝拉撒样样都要花销。

数落了男人、儿子，又数落家里的小狗：“都不是啥好东西！”

而这时梅小英打来的电话，无疑是碰到荷花的枪口上。挂断电话后，荷花的心情反而迅速平静了下来。在她的见识里，女人这个时候最应该清醒，不能耍泼，更不能揪着男人的丑事不放，如果闹得满城风雨，让男人下不了台阶，那就是加速给小三帮忙，成全人家哩。

这个狐狸精，她没有见过模样，还是刚结婚那会儿，听铁锤的同学经常在她们面前开玩笑，说铁锤当年见了狐狸精，下巴的哈喇子能流多长，晚上做梦都在叫“英子！英子！”同学在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形容那一米六八的窈窕身材，夏天穿着一身的确良，走起路来浑身带风，说话莺歌小叫似的，胸前那两个寿桃似的发面馒头，男生们都梦想着去吃两口。那时候，不会唱歌的男生们竟然都学唱起了陕南民歌《十爱姐》，夸姐是好人才，好似仙女下凡来，从好头发、好眉毛、好脸蛋、好白手、好衣裳，一直夸到好小脚。大家在心里都是唱给梅小英的。在听了这个故事后，荷花再听到谁唱这首民歌或提到梅小英的名字，她的心里就犯膈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男人还与狐狸精黏着，关系竟然到了要公开的地步。

外面再乱，家里不能乱。荷花马上振作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开始收拾房间，还要把自己好好捯饬一下，真正把家营造成一个温馨的有吸引力的港湾，等待男人随时归来。

此时，任铁锤正在审查调查一起案件，由于繁忙，半个月没有和家人联系。晚睡前，他点燃了一支烟，贤惠的妻子和淘气的儿子便进入了他的思念之中。孩子虽然淘气，学习成绩差点，但是品行端正。只是妻子荷花受苦了，过去多年在老家为他孝敬父母，耕田种地，由一个漂亮村姑熬成了黄脸婆，现在进城过日子，还是习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添上几件。

同时，任铁锤压根儿想不到，他曾经追求过的、爱慕多年的梅小英，这段时间正费尽心思地想见到他。

被荷花莫名羞辱了一顿，梅小英并没有生气和泄气。为了挽救姐夫和姐姐，受点委屈又算啥呢！如果姐夫姐姐进去了出不来，她们一个幸福家庭就彻底毁了，亲友们跟着一起蒙羞，外甥女向苗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受到打击，必然会影响学习，能否考大学都将是未知数。

神通广大的梅小英很快就打听到了任铁锤的儿子任小杰和外甥女向苗在一个班级，于是迅速赶往学校，将向苗接回家里，如实谈了一些情况和打算。听了姨的一番话，原本也如姨一样心高气傲的向苗，为了父母能够平安，放下了各种顾忌，向她在当下唯一能依靠而又最信任的亲人梅小英点了点头，说：“一切听姨的安排。”

二

周末的晚自习，任小杰望着同学们做最后冲刺的学习劲头，心思却一点儿都不在学习上，而是呆呆地一直在欣赏着右侧前排向苗的美丽模样，他也思考一个问题，究竟该怎么样才能打动美人的芳心呢。

之前，他给人家买零食、邀请人家看电影、吃西餐，变着法写纸条，还发动班上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一起故意制造“英雄救美”，可谓使尽了招数，人家就是软硬不吃，一次都不接招，倒是和他爸任铁锤当年一样，落下了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笑话，全班同学尽人皆知。

下课铃声响过了很久，其他同学都走完了，他还在想入非非。突然，他发现已离开教室的向苗，折身从门口正向他走来。近了，与他打招呼：“喂，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没有看见美女吗？”然后把手里捧着的一本书递给他：“推荐给你看看！”他愣住了，还未等他回应，向苗就离开了。

书名是《高考攻关十要》，但他此时关心的不是高考如何攻关，而是急切地想知道书中是否有什么秘密，于是匆匆打开书页，逐页翻了起来，果然发现一张小纸条：“小杰，明天中午，去你家做客，欢迎吗？”后面留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而且纸条的信息含蓄地告诉他，要到他家吃中午饭呢。

连续等了几天，不见自己的男人回来，也不见那狐狸精的电话，荷花有些坐不住了，想到单位去打听了解一下男人的情况，可又一想，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拿稳，静观其变，看他们俩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刚抱了小狗准备下楼散步，却看见儿子小杰兴冲冲地回来了，还未迈进门就喊：“妈！有啥好吃的？”

荷花放下小狗，说：“饭菜都做好了，我给你端去！”小杰说：“不用劳驾母亲大人了，您歇着，我自己端去！”

儿子一边吃饭，一边和荷花聊着学校的开心事，聊着聊着，猛不丁向她提出：“妈，班上有一个女同学，明天要到家里来做客，你欢迎不？”

“哪个女同学还能喜欢上你？”

“妈，你门缝里看人，我也是十足的帅哥一枚！”

“现在流行高富帅，你是啥？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我是高帅美！”

“帅也不能当饭吃，要有真本事才行。”

“没有真本事，你儿媳妇能主动上门，你赶紧想明天咋招待？”

“看把你嘚瑟的，着急的！”

“我不急，把你的厨艺全亮出来就行了。”

“我才不，就让她下厨，让我看看当儿媳妇够不够格！”

“别！千万别难为人家！”

…………

儿子的女同学要来家里做客，荷花内心是高兴的，她打算把家乡的“八大件”美食端出来，这是娘家当地古今最有特色和仪式感的宴席。母子拉了一阵儿闲话，荷花便安排让儿子早睡早起，和她一起去菜市场采买，帮忙提东西。

母亲的重视和热情，正合了小杰的心意，凭借妈妈的“八大件”就足可吊起美女同学的胃口，说不定当下就许了终身。睡觉前，他拿起妈妈的手机给向苗发短信表示正式邀请。他们高中住校生都不能使用手机，所以也就没有自己的手机，他知道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应该是向苗妈妈的，但还是大胆使用了爱称。

亲爱的苗苗：

明天中午，我们全家热情欢迎你来家里做客！

爱你的杰

收到这条短信，梅小英微微一笑，自从姐姐和姐夫被带走调查后，她紧张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了下来。然后，代苗苗回了一条信息：请发个详细地址、门牌号码，明天见。

小杰迅速回了信息，末尾说：到了山城小区门口打电话，我接你，亲爱的，不见不散。

梅小英回复：OK。

这一条线算是顺利搭上了。梅小英立即与向苗商量，次日早上去商场，先给小杰买一套运动装和一双运动鞋，给小杰妈妈买一套化妆品，给小杰爸爸带两条烟两瓶酒，当然还得去水果店买一个果篮。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让向苗啥也不用想，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养好精气神。

答应了儿子的事，荷花也准备早点休息，躺在床上，她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儿子发给对方短信的这个号码，怎么觉得眼熟，细心对比几天前的通话记录，却又傻眼了：这不就是那个狐狸精的电话嘛，儿子要欢迎的同学该不会就是她的女儿吧？当下就要问，想了想，忍了，不能坏了儿子的兴致，见了面一聊，啥都清楚了。

看到向苗熟睡了，梅小英却迟迟睡不着。她觉得铁锤的媳妇不好对付，明天的事儿千万不能弄砸了，怎么走进铁锤的家，又怎么才能打动铁锤，使他能够真心帮忙，把大事化小呢……

三

任铁锤，矮，胖，黑，同学取外号“黑煞神”。参加工作后，又有了一个新外号“黑包公”。

眼前，他正在负责审查调查的是全县的一个大案要案，索贿金额大，社会影响大。审查调查对象名叫向树木，县水利局党组书记兼局长，曾经英俊潇洒、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很早就被提拔到了领导岗位，先后在四个县直重要部门当过一把手，被誉为是“明星局长”。

面对审查调查，向树木最初伪装得十分委屈。劝说办案人员，你们不要听信举报人捏造事实，诬陷好人。不干事就没有是非，谁干事多，谁得罪人多，遭到的误解和非议就多。还列举了很多事例来动之以情，如果踏实干事的好干部、好领导得不到纪委监委的理解和保护，一旦让诬陷得逞了的话，那么伤害的就不是他一个人，而是身边所有积极干事创业的干部。

整整半个月，向树木不仅没有交代问题的意识，还不断地重复地强调自己参加工作三十年来，如何埋头苦干，一步步走上了局长岗位，如何开拓创新、担当奉献，尤其是为水利事业如何作出了贡献，曾经获得了多少项荣誉；如何坚守情操、两袖清风……那精神状态，好像他不是在留置室，而是在事迹报告会的讲台上。

其实，在他被立案带走调查之后，妻子随后也被带走调查，并在坚持了三天的沉默无语后，主动交代了先后三次向一位水利工程承包老板共计索贿八十万元的全部经过。这些事实，与行贿者交代的证据材料完全吻合。

抱着侥幸，试图蒙混过关的向树木，在充分的证据面前，终于低下了自信的头颅，整个人迅速变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仰头长叹了一声之后，接着眼泪奔涌而出：“原以为天不知、地不知，结果天知、地知、神也知，天下人都会知道了。”

涉事的这个乱石滩梯田综合治理工程，在顺利完工并得到了有关部门合格检查验收后，向树木躺在新购买的大房子里，完全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哪知道上天不答应，在夏季的一次连续大雨之后，那工程修的梯坎三分之一都垮塌了。当地群众发现，洪水把土塄都没有冲垮，却把石坎冲垮了，显然是砌筑质量不过关所导致，这下把大家伙惹怒了。

在收到联名投诉问题反馈后，承包工程的老板如果答应及时进行修补加固，这事儿也就结束了，可是老板却感到很冤枉，依靠偷工减料挣得一点利润，其中多一半都让向树木装到腰包了，如果自己掏钱干这事就亏大了。私下里，向树木与老板交涉了多次，就在他们之间沟通迟迟没有明晰结果的情况下，群众把这事儿闹到了网上，一时间舆情铺天盖地。

联合调查组在迅速成立后，对舆情反映的问题立即展开了调查。工程承包老板见纸里包不住火，三两下就如实招了。

经过审查调查，掌握了清楚的事实、确凿的证据，作为专案组组长的任铁锤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同时心头又涌出了别一番滋味。

事实上，他知道向树木的妻子就是梅小英的姐姐，那时候她在县城的供销社当营业员，他在上高中时经常到她的柜台前买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在柜台前随便看一看，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

这一件事后，梅小英知道是他办的姐夫姐姐的案子，一定会认为他因当年没有得到她而在借机泄私愤。

他摇了摇头，如一阵风过去了。她如果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

四

早上叫醒儿子一起去买菜时，荷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铁锤在外出前曾叮嘱，近期家里不能接待亲朋好友，更不能接待陌生人，特别是不能透露他个人工作的任何信息。

在乡下生活的二十年，农活那么多，还要照顾老人，但是她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心里快活，左邻右舍见了也有说不完的话。自从进了县城后，她活得就像一只笼子中的鸟，无比孤独。她也努力地融入周围的圈子，可得知她是县纪委干部的妻子，小区居住的媳妇婆婆们都不愿接近她，有意躲着她。

铁锤在镇上中学当老师的时候，还有朋友经常到家里闲聊，偶尔也有学生或家长到家里做客，自从他调到县纪委监委工作之后，所有的朋友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有人向荷花打趣说：“见了你们铁锤迟早一脸的严肃，好像谁欠了他钱没有还似的。”曾经的同事或熟人当铁锤的面耍笑：“我想请你一起喝顿小酒吧，害怕涉嫌作风不良，引火烧身。”“想给你说句玩笑话吧，害怕用词不当惹麻烦。”

铁锤也知道自己活得似乎只剩下一家人，可是他乐意这种没有打扰的安静处境，工作和生活都轻松。

“你现在用八抬大轿接人家，都没有谁愿意到家里来，还以为你前脚一出门，有人就在门外面等着给你送礼呢。再说了，要来的也不是陌生人，是咱家未来的儿媳妇呢。”想到这里，荷花心里乐开了花儿。

很快，娘儿俩就采买齐备了做“八大件”的食材。

向苗脱下校服，换上了红裙子，一番打扮完毕，和她姨梅小英当年好似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梅小英已经把礼物都准备停当了。

梅小英开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城小区。苗苗拿了姨的手机打给小杰。小杰是喘着粗气跑到小区门口的，看到向苗，他先是惊叹地啊了一声，停顿了半会儿才招呼道：“这不是仙女下凡来了嘛？！”

“苗苗，同学接上你了，我就不送了，完了打电话，我来接你。”梅小英说临时还有事，就在原地把车掉了个头，开走了。

荷花已敞开大门，等在楼梯口。见了面，她更是难掩内心的喜悦：“小杰的同学，苗苗是吗？这么漂亮啊，快进屋歇着！”

“阿姨好！”

“同学之间，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向苗进门后就像到了自己的家，落落大方，这再次博得了荷花的好感。闲聊中，向苗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梅小英身上：“听姨说，她与小杰爸爸当年是同班同学，从学校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还不晓得就是小杰的爸爸，还说小杰爸爸待人真诚，为人义气，乐于帮忙。碰巧，前几天有事想联系，给小杰爸爸发短信、打电话都不见回应，正好找到您的电话，结果还闹了一场误会。”

听了向苗的话，荷花虽然对梅小英还心存戒备，但得知她是其姐姐的女儿，又为了向未来的儿媳妇讨好，顺便给自己找了台阶：“是啊，就是误会！赶紧打电话让你姨来谝。”随手，就把手机递给了向苗。

“姨，你来小杰家陪我一起玩？要不，我就回去了？”

荷花拿过手机说：“妹子啊，前几天是一场误会，姐那几天心情不好，别介意，快来陪陪姑娘，一起尝尝我的‘八大件’，也让我当面见见我们县上的大明星。”

岂知梅小英正在附近等待这样的邀请：“好啊，我在外面办个事，一会儿就到。”

有了向苗前面的铺垫，梅小英与荷花见面便没有了尴尬。进门小坐了一会儿，就跟着荷花在厨房一起忙起来。

看到向苗忽然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小杰就关心起来：“有啥事，不妨说给我听，我给你保守秘密。”向苗道出了实话，说家里买房时借了那老板80万元没有及时还上，现在黏上了一摊屎。说着说着，满眼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你们想办法把钱还给人家，这事儿不就完结了。”小杰爱怜般地安慰。

“可是需要纪委监委认可这么做才行。”向苗显得很无助。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请我爸爸帮忙。”小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

梅小英与荷花拉了一堆家常话后，假装在无意间，顺便扯出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听我姐姐讲过，姐夫那年在任家乡当青年干部的时候，有一次下乡途中遇到一个跌下山崖的老人，他把老人背到乡医院抢救，在床前照顾了几天几夜，直到完全脱险才离开，当时还把自己一个月工资都垫付了医药费，惹得我姐不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老人好像就是你们乡里哪个村的人。”

荷花越听越觉得就是发生在铁锤爷爷身上的事：“那时候铁锤在外地上学，他爷爷出院后，回家借了钱，又备了礼物，去乡政府找那个救他的青年表达感谢呢，得知那青年已调到县上工作去了，从此就失去了联系，至今那两百多元的医药费都没有还给人家，他爷爷临终前还交代铁锤说，今后遇见或找到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

“世上的事咋就这么巧呢！”梅小英感叹。

说着说着，梅小英的眼窝也含满了泪水：“你说我姐夫那么好的人，咋摊上了坏人的陷害呢……”

“妹子，那是咋回事？”

“就是冤屈得很，也不晓得，铁锤愿意帮忙不？”

“报恩都来不及，还敢说不帮忙的话。”

梅小英便一五一十说了姐夫和姐姐的事，看能不能把钱给人还了，把那水毁工程重新弄好，哪怕不让姐夫当官了都行。

“这都是啥关系了，铁锤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这一顿饭吃得圆满，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临走，梅小英说：“苗苗，你先下楼等，我给你荷花姨还要说几句话。”向苗懂得姨的意思，正换鞋的当儿，荷花将提前准备的两千元红包，顺势递给向苗：“苗苗，你操心姨买了礼物，姨也表达一点意思，别嫌少，以后常来家里玩。”向苗推让，小杰拿过来硬塞给了她手里，两人一起下了楼。

“姐，今天来，意思你都明白了。”梅小英从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十万元现金放在茶几上：“姐，这事儿还得拜托铁锤费心，帮忙摆平这件事，这一点心意，谁都不会知道。”

看着梅小英匆匆转身出门，荷花一边说“好、好”，一边却在原地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五

铁锤当年对梅小英的猛烈追求，没有沾过人家一身灰，却一次又一次碰了一鼻子灰。那时梅小英的漂亮、冷傲和才艺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根本就没拿正眼瞧过他。梅小英顺利考入艺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县文化馆工作，不久就成了县上的明星歌唱演员，再次成了人见人爱的女人。同在一个小城工作，即使有见面的机会，铁锤也是极力回避的。

一转眼，青春时的爱和恨都已成为过去。不管怎么说，铁锤今生对梅小英还是心存感激的。那时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梅小英说了一句狠话：“自己啥样儿，难道自己不清楚？人那样儿，学习也那样儿，还胡思乱想啥呢！”就是这句话刺激他才开始发奋刻苦读书，进而考上师专，跳出农门当了一位教书先生。

如今，他想象不出梅小英最近的可怜样儿，但他能猜想到她肯定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这才刚进家门，荷花就对梅小英所求的事情，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见他不表态，荷花又开玩笑说：“你不是把人家想了多少年嘛，你们现在去开房，我都没意见。”荷花执意想挣那十万元呢。

“我不想，也不敢想，更不能想。”半天不说话的铁锤阴阳怪气地撂了一句凉腔。

“那你想干啥？那还是你未来儿媳妇的亲娘老子呀，你就舍得下手？你不是打儿子的脸吗！小杰也说了，如果你不放过苗苗爸爸妈妈，他就不上学了。”

见铁锤不言语，荷花继续发起了攻势：“说你没有人情味吧，操心单位帮扶村寡妇儿子、女儿上学，你比办自家孩子的事情还上心；那小偷跳楼把腿摔断了，你都急着送医院，还垫付医药费呢；群众到镇上办事，说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一个投诉电话，你跑得比兔子都快……何况向树木还救过你爷的命，你爷还叮嘱你报恩呢，你不报恩，难道还要把人送到监狱？”

铁锤的耳朵半宿都没有消停，可是听到这里，猛然像触电了一样：“咋，是他当年救了我爷？”

“可不是啥，梅小英说得清清楚楚！……”

铁锤没有接话，眼睛却湿润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由此，让他也回忆起了爷爷和父亲的一幕幕往事。

爷爷任建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退伍后回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干部，始终和群众一样出力挣工分，从来不多吃多占。为了修建村里的蓄水塘买水泥，把自己多年的退役军人补贴领回去，还凑不够钱，又贱卖了奶奶陪嫁的柜子和箱子，才买回了二百多袋水泥，弄成了事，至今那水塘还在为全村群众造福。

后来父亲任义礼接过爷爷的担子，也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为了村里修路，群众集资不够，父亲与爷爷合计，卖了家里当时唯一值钱的东西——爷爷的一口柏木棺材，才凑够五千多元，买回了修路所需的炸药，终于把那一段艰难的山路修通。

当年，村里的一个外姓叔叔，孤寡一人，生活困难，父亲为其办了低保手续，那叔叔为了表达感谢，用塑料袋装了两升麦面提到家里，父亲让叔叔拿回去，叔叔不拿，生气走了。父亲让母亲又添了一升麦面，蒸制成了三四十个馒头，让他给送了去。

改革开放四十年了，村里的面貌发生了巨大改变，但他们老家那四间土巴正房和两间厦房，还是爷爷和父亲一起修建的，先后修缮了多次，一直住到他的爷爷、父亲母亲过世后，妻子和儿子跟着他进城，才买了一套80平方米的二手房……

从来没有感到人世复杂的铁锤，百感交集，想着想着，竟然哭出了声来。娘老子去世，他都没有哭过，荷花以为是被她说动了。

“你情人送给你的礼物！”这时，荷花又把梅小英送的十万元现金拿出来摆在了铁锤面前：“你可想一下，儿子考不上好大学，可以去国外读书，现在住的房子还不如人家的厕所，是不是该装修……”

“你们这是要砸了我的饭碗，还要把我送进监狱呀！”

“就那么大个事情，你还能把人家脑袋割了？”

“这些钱，一分一文摸都不能摸！”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情人知！”

荷花不知道，在找到她们家求情之前，梅小英已找了县上一位领导给铁锤说情并施加压力，被铁锤怼回去了：“大不了，等我办完这个案子，把我调出纪委监委，我等着高兴呢！”

铁锤的内心是坚定的。见荷花不依不饶，他抹了眼泪，把面前的钱装进了包里，对她说：“明天早上存银行去！”

“那你就上点心，把事情给人家办好。”

“听你的，我办好！”

荷花这才闭嘴，安然地睡了。铁锤却失眠了一宿。

次日早，铁锤将钱包提到了办公室后，第一时间用电话严肃地通知梅小英：“这钱，你若不拿回去，我就上交纪委了！”

六

一个月后，荷花在手机新闻上看到了一条消息：向树木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违纪违法所得被收缴，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所涉财物一并移送。她的心突然揪成了一个疙瘩，双腿瞬间软得走不成路：“铁锤个狗日的东西，这是收人钱财没有替人消灾呀，这下真是把祸惹到身上了。”

当天下班，铁锤回到家，见荷花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浑身似乎一直在发颤，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那只小狗在她的怀里都变得很可怜，他大致猜到了原因，若无其事地说：“今日正好周末，等儿子一会儿回来了，咱们一起在外面夜市上吃顿烧烤。”

饭桌上，铁锤问荷花：“老婆，那钱咱们敢花吗？”

“不敢！”

“这就对了，要是把那钱收了，咱就进去了。”

接着又试探小杰：“儿子，你现在邀请苗苗，看她是否还愿意到咱家里来做客，就说我在家里！”

“不会来了！”

“既然你已知道为什么，如果你还真心喜欢苗苗，从今往后就发奋学习，并真诚地默默地去关心帮助她，老爸可以为你们倾其所有，甚至借贷。”

“爸爸，你这逻辑好像不对呀？”

“等你懂得了世事人情，你就理解了。”

喝了几杯饮料之后，铁锤又啰啰唆唆地向儿子讲了很多他爷爷和父亲的故事，最后总结道：“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岗位上，要追求的名，就是守好党风、家风和个人作风；要追求的利，就是利在人民，利在国家，利在子孙，利在长远。”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苗苗爸爸的忏悔书大致是这样开头的：我是农民的儿子，走到今天，悔不该羡慕虚荣、贪求享乐，对不起党组织的培养，对不起我的家人……”

“我们住的房子虽小，但一样可以尽览江河风景；家庭虽不富裕，但一样可以幸福快乐；我们虽然普通平凡，但活得并不低俗卑劣……”

“俗话说，人活一口气，这气就是骨气、志气、底气。有了这一口气，你即使将来回老家当农民种地，或者在城里拾破烂养家糊口，你永远都是我眼中优秀的儿子。”

“明白，来，我们一起干个杯！”小杰端起饮料说。

“儿子，你可得好好听话！”荷花跟着叮咛。

“干杯！”一家三口品着冰橙果汁，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山城江边的万家灯火正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