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暗暗决定以后再不读贾平凹写的小说。其实理由很简单，每一次期望值都高，每一次都失望。后来由于种种缘由，还是一本接一本地读他的新作，直到这部《河山传》。

如果要反思，我这种挑剔的读书心态绝对是自己的问题，一个普通读者怎么能期待一位作家写的作品一部更比一部好？古今中外，恐怕世界级的大文豪、文学巨匠，也做不到这一点吧。没办法，我就有这种心态，可能就是单纯喜欢贾平凹的才气，还是那句老话：喜欢就有期待。

读完小说《河山传》，心态格外平静，没有意料中的失望，却有意料外的惊喜。“我曾经学习躲闪，学习回避，学习以茶障世事，但终未学会，到头来还是去写作。”看到贾平凹在《后记》中这么写，我突然释然了，看来作者和读者在特定时期某种程度上心灵是息息相通的。一位作家何尝不想不断突破自己、一直写出更优秀的作品呢？

这部小说总体上延续了贾平凹的创作思路、写作手法和语言风格，但在有些地方有所改变，后面我将提到。这里，粗谈几点读书感受。

首先，从创作背景看，这部小说描写了改革开放农村人口从乡下到城市务工的生活经历，就是我们常说的农民工，这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一个新群体，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农民工各地都有，他们为推进中国城市化进程作出了贡献，绝对值得关注。这些年，围绕农民工创作的文学作品种类挺多，但多数作品都在关注某个领域、某个点上，而读完《河山传》后，感觉这部作品视野更宽、内容更全。

小说不仅叙述了以洗河为代表的一批农民工进城后的种种遭遇，而且还围绕洗河打工这条主线，把城市中的生意场、官场、舆论场所涉及的黑幕、潜规则、尔虞我诈等等一并描写出来，放在阳光下，展现在世人面前。毋庸置疑，改革开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场革命，对中国社会各方面影响深刻而长远，而这本书重点关注农民身份转换、城市和乡村变革、新旧体制调整带来的社会变化。就在这转换、变革中，每个群体、每个人的命运起起伏伏、悲喜交集、有得有失，而所有的这一切汇聚成一股巨大洪流，推动整个社会浩浩荡荡向前进步。

如果把文学的价值和社会的进步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文学可能有三重价值：一是反映社会，二是揭露社会，三是改造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讲，《河山传》不仅反映了社会的现状，而且揭露了社会的不公和黑暗，至于对现实社会的影响力，那就见仁见智了。正如马尔克斯所说的，作家应当是“啄食社会腐肉的秃鹫”。

其次，这部小说对于人物的塑造无疑是成功的。至少我读完之后，几个重点人物的形象一直烙在脑海里，仿佛就是身边人发生的身边事。如同书的名字一样，这部小说是给一个叫洗河、一个叫罗山的两个人写的传记。

书中从洗河出生写起，他成年后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跟了一个姓罗的老板，后来他替罗老板在秦岭山里建造了一所设计讲究、装修豪华的大别墅，并负责看管。在这里，他恋爱成婚生女，最后罗老板鬼使神差地突然死去，他意外成了这座别墅的主人。我记得前几年，网络上流传过一个类似这样的新闻，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在喜笑之余，感慨命运造化弄人。

在书里，打工仔洗河讲义重诺、知恩图报；企业家罗山敢想敢干、挥金如土；小保姆梅青淳朴善良、随遇而安；商人兰久奎擅长谋略、为人洒脱；官员郑秘书长深耕官场、老谋深算；教师文丑良忧国忧民、仗义执言……人性的多元、复杂性在这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小说虽然写的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恩怨，但反映的是大社会、大趋势、大情怀。

第三，如果深入剖析，上升到哲学高度，这部小说从始至终就讲了一个道理：天道轮回。这一点，与中国古代道家、释家的一些观点比较契合。

翻开中国文学史，《三国演义》讲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红楼梦》讲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聊斋志异》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读完这部小说，我觉得《河山传》讲的是否极泰来、自然平衡。

读书过程中，谁能想到，如日中天、担任市商会会长的罗老板卖掉所有产业，把钱孤注一掷地投入城中村改造项目，准备在所在城市建造一座最高地标性大楼，却意外地被一个跳楼自杀的女人当场砸死，脑壳竟然被砸裂了三瓣；谁能想到，受挫折后、激流勇退的商人兰久奎却能独善其身、平安着陆；谁能想到，老谋深算、深谙官场之道的郑秘书长却在提拔高位后身陷囹圄、竹篮打水一场空；谁又能想到，好逸恶劳的洗河、随遇而安的梅青，却实现了所谓人生的圆满结局……天道轮回，命运无常！

正如书中所写：“你我本是生物链下端，可天护基层人么，生物链头尾相接，上端的吃下端，下端的吃天，天吃上端。”我觉得贾平凹在这本书里写作风格稍微有点变化，过去他作品里的观点写得含蓄隐晦，让读者去品、去悟，而在这本书里他直言不讳，大白话地讲道理、亮态度。“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如果把人生这三重境界体现在文学创作上，是不是预示着贾平凹的创作也进入了新境界？

前段时间，我读历史学家王笛所著《历史的微声》，对书中所表达的历史观感受颇深。纵观中国历史，主旋律都是围绕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展开宏大叙事。毫无疑问，这是研究历史的主流方法。历史真伪我们无法辨别，但这些并不代表历史的全部，反而历朝历代中民众的日常生活，可能是更真实、公正的历史。

一部《史记》，其中口口相传的生动故事让中国历史绵延了上千年；一部《阿Q正传》，让当时很多国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抛开明辨历史真伪不谈，这些文学作品无疑赋予了历史新的生命，其带来的社会影响和文化价值难以估量。

如此再来审视《河山传》，其价值真的不可估量。□孙鹏